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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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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曾說過要做一篇《戲劇改良私議》,不料這一年匆匆過了,我這篇文章還不曾出世。於今《新青年》在這一期正式提出這個戲劇改良的問題,我以為我這一次恐怕賴不過去了。幸而有傅斯年君做了一篇一萬多字的《戲劇改良各面觀》,把我想要說的話都說了,而且說得非常明白痛快;於是我這篇《戲劇改良私議》竟可以公然不做了。本期裡還有兩篇附錄:一是歐陽予倩君的《予之戲劇改良觀》;一是張豂子君的《我的中國舊戲觀》。 此外還有傅君隨後做的《再論戲劇改良》,評論張君替舊戲辯護的文章。後面又有宋春舫先生的《近世名戲百種目》,選出一百種西洋名戲,預備我們譯作中國新戲的模範本。這一期有了這許多關於戲劇的文章,真成了一本「戲劇改良號」了!我看了這許多文章,頗有一點心癢手癢,也想加入這種有趣味的討論,所以我劃出戲劇改良問題的一部分做我的題目,就叫做「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 我去年初回國時看見一部張之純的《中國文學史》,內中有一段說道: 是故昆曲之盛衰,實興亡之所系。道鹹以降,此調漸微。中興之頌未終,海內之人心已去。識者以秦聲之極盛,為妖孽之先征。其言雖激,未始無因。欲睹升平,當複昆曲。《樂記》一言,自勝於政書萬卷也。(下卷一一八頁) 這種議論,居然出現於「文學史」裡面,居然作師範學校「新教科書」用,我那時初從外國回來,見了這種現狀,真是莫名其妙。這種議論的病根全在沒有歷史觀念,故把一代的興亡與昆曲的盛衰看作有因果的關係,故說「欲睹升平,當複昆曲」。若是複昆曲遂可以致升平,只消一道總統命令,幾處警察廳的威力,就可使中國戲園家家唱昆劇,難道中國立刻便「升平」了嗎? 我舉這一個例來表示現在談文學的人大多沒有歷史進化的觀念。因為沒有歷史進化的觀念,故雖是「今人」,卻要做「古人」的死文字;雖是二十世紀的人,偏要說秦漢唐宋的話。即以戲劇一個問題而論,那班崇拜現行的西皮二簧戲,認為「中國文學美術的結晶」的人,固是不值一駁;就有些人明知現有的皮簧戲實在不好,終不肯主張根本改革,偏要主張恢復昆曲。現在北京一班不識字的昆曲大家天天鸚鵡也似的唱昆腔戲,一班無聊的名士幫著吹打,以為這就是改良戲劇了。這些人都只是不明文學廢興的道理,不知道昆曲的衰亡自有衰亡的原因;不知道昆曲不能自保於道咸之時,決不能中興於既亡之後。所以我說,現在主張恢復昆曲的人與崇拜皮簧的人,同是缺乏文學進化的觀念。 如今且說文學進化觀念的意義。這個觀念有四層意義,每一層含有一個重要的教訓。 第一層總論文學的進化:文學乃是人類生活狀態的一種記載,人類生活隨時代變遷,故文學也隨時代變遷,故一代有一代的文學。周秦有周秦的文學,漢魏有漢魏的文學,唐有唐的文學,宋有宋的文學,元有元的文學。《三百篇》的詩人做不出《元曲選》,《元曲選》的雜劇家也做不出《三百篇》。左邱明做不出《水滸傳》,施耐庵也做不出《春秋左傳》。這是文學進化觀念的第一層教訓,最容易明白,故不用詳細引證了(古人如袁枚、焦循,多有能懂得此理的)。 文學進化觀念的第二層意義是:每一類文學不是三年兩載就可以發達完備的,須是從極低微的起原,慢慢的,漸漸的,進化到完全發達的地位。有時候,這種進化剛到半路上,遇著阻力,就停住不進步了;有時候,因為這一類文學受種種束縛,不能自由發展,故這一類文學的進化史,全是擺脫這種束縛力爭自由的歷史;有時候,這種文學上的羈絆居然完全毀除,於是這一類文學便可以自由發達;有時候,這種文學革命止能有局部的成功,不能完全掃除一切枷鎖鐐銬,後來習慣成了自然,便如纏足的女子,不但不想反抗,竟以為非如此不美了!這是說各類文學進化變遷的大勢。西洋的戲劇便是自由發展的進化;中國的戲劇便是只有局部自由的結果。列位試讀王國維先生的《宋元戲曲史》,試看中國戲劇從古代的「歌舞」(Ballad Dance,歌舞是一事,猶言歌的舞也),一變而為戲優;後來加入種種把戲,再變而為演故事兼滑稽的雜戲(王氏以唐、宋、遼、金之滑稽戲為一種獨立之戲劇,與歌舞戲為二事。鄙意此似有誤。王氏引各書所記詼諧各則,未必獨立於歌舞戲之外。但因打諢之中時有譎諫之旨,故各書特別記此詼諧之一部分而略其不足記之他部分耳。元雜劇中亦多打諢語。今之京調戲亦可隨時插入譏刺時政之打諢。若有人筆記之,後世讀之者亦但見林步青、夏月珊之打諢而不見其他部分,或亦有疑為單獨之滑稽戲者矣);後來由「敘事」體變成「代言」體,由遍數變為折數,由格律極嚴的大麯變為可以增減字句變換宮調的元曲,於是中國戲劇三變而為結構大致完成的元雜劇。 但元雜劇不過是大體完具,其實還有許多缺點:(一)每本戲限於四折,(二)每折限於一宮調,(三)每折限一人唱。後來南戲把這些限制全部毀除,使一戲的長短無定,一折的宮調無定,唱者不限於一人。雜劇的限制太嚴,故除一二大家之外,多止能鋪敘事實,不能有曲折詳細的寫生工夫;所寫人物,往往毫無生氣;所寫生活與人情,往往缺乏細膩體會的工夫。後來的傳奇,因為體裁更自由了,故於寫生,寫物,言情,各方面都大有進步。試舉例為證。李漁的《蜃中樓》乃是合併《元曲選》裡的《柳毅傳書》同《張生煮海》兩本戲做成的,但《蜃中樓》不但情節更有趣味,並且把戲中人物一一都寫得有點生氣,個個都有點個性的區別,如元劇中的錢塘君雖於佈局有關,但沒有著意描寫;李漁于《蜃中樓》的《獻壽》一折中,寫錢塘君何等痛快,何等有意味!這便是一進步。 又如元劇《漁樵記》寫朱買臣事,為後來南戲《爛柯山》所本,但《爛柯山》中寫人情世故,遠勝《漁樵記》,試讀《癡夢》一折,便知兩本的分別。又如昆曲《長生殿》與元曲《梧桐雨》同記一事,但兩本相比,《梧桐雨》敘事雖簡潔,寫情實遠不如《長生殿》。以戲劇的體例看來,雜劇的文字經濟實為後來所不及;但以文學上表情寫生的工夫看來,雜劇實不及昆曲。如《長生殿》中《彈詞》一折,雖脫胎於元人的《貨郎旦》,但一經運用不同,便寫出無限興亡盛衰的感慨,成為一段很動人的文章。以上所舉的三條例,《蜃中樓》、《爛柯山》、《長生殿》——都可表示雜劇之變為南戲傳奇,在體裁一方面雖然不如元代的謹嚴,但因為體裁更自由,故於寫生表情一方面實在大有進步,可以算得是戲劇史的一種進化。即以傳奇變為京調一事而論,據我個人看來,也可算得是一種進步。 傳奇的大病在於太偏重樂曲一方面;在當日極盛時代固未嘗不可供私家歌童樂部的演唱;但這種戲只可供上流人士的賞玩,不能成通俗的文學。況且劇本折數無限,大多數都是太長了,不能全演,故不能不割出每本戲中最精采的幾折,如《西廂記》的《拷紅》,如《長生殿》的《聞鈴》、《驚變》等,其餘的幾折,往往無人過問了。割裂之後,文人學士雖可賞玩,但普通一般社會更覺得無頭無尾,不能懂得。傳奇雜劇既不能通行,於是各地的「土戲」紛紛興起:徽有徽調,漢有漢調,粵有粵戲,蜀有高腔,京有京調,秦有秦腔。 統觀各地俗劇,約有五種公共的趨向:(一)材料雖有取材於元明以來的「雜劇」(亦有新編者),而一律改為淺近的文字;(二)音樂更簡單了,從前各種複雜的曲調漸漸被淘汰完了,只剩得幾種簡單的調子,(三)因上兩層的關係,曲中字句比較的容易懂得多了;(四)每本戲的長短,比「雜劇」更無限制,更自由了;(五)其中雖多連台的長戲,但短戲的趨向極強,故其中往往有很有剪裁的短戲,如《三娘教子》、《四進士》之類。依此五種性質看來,我們很可以說,從昆曲變為近百年的「俗戲」,可算得中國戲劇史上一大革命。 大概百年來政治上的大亂,生計上的變化,私家樂部的銷滅,也都與這種「俗劇」的興起大有密切關係。後來「俗劇」中的京調受了幾個有勢力的人,如前清慈禧後等的提倡,於是成為中國戲界最通行的戲劇。但此種俗劇的運動,起原全在中下級社會,與文人學士無關,故戲中字句往往十分鄙陋,梆子腔中更多極不通的文字。俗劇的內容,因為他是中下級社會的流行品,故含有此種社會的種種惡劣性,很少如《四進士》一類有意義的戲。 況且編戲做戲的人大都是沒有學識的人,故俗劇中所保存的戲臺惡習慣最多。這都是現行俗戲的大缺點。但這種俗戲在中國戲劇史上,實在有一種革新的趨向,有一種過渡的地位,這是不可埋沒的。研究文學歷史的人,須認清這種改革的趨向,更須認明這種趨向在現行的俗劇中不但並不曾完全達到目的,反被種種舊戲的惡習慣所束縛,到如今弄成一種既不通俗又無意義的惡劣戲劇。——以上所說中國戲劇進化小史的教訓是:中國戲劇一千年來力求脫離樂曲一方面的種種束縛,但因守舊性太大,未能完全達到自由與自然的地位。中國戲劇的將來,全靠有人能知道文學進化的趨勢,能用人力鼓吹,幫助中國戲劇早日脫離一切阻礙進化的惡習慣,使他漸漸自然,漸漸達到完全發達的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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