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胡適日記 | 上頁 下頁
1952年12月17日


  四十五年前的胡適

  ——祝胡適先生六十二壽誕

  龔選舞

  當羅家倫先生發現了胡適之先生四十五年前的白話作品時,他非常高興地去告訴了他的老師。

  「這不過是小孩子時代的玩意罷了。」胡先生笑了笑,自謙地回答說。當然,就六十二歲的壽翁言,十七歲時的作品,也許是小孩子的玩意;可是,遠在四十五年後的今天,當我們再一次展讀這幾本胡先生主編的《競業旬報》時,我們卻依然為之神往。

  令人神往的,不僅是胡先生早期就顯露出來的天才,也不僅是他氣勢逼人的文采,而是這些作品內已經孕育了的至今仍然是嶄新的見解。這就是說,十七歲的胡先生和六十二歲的胡先生,除了鬢邊的幾莖白髮外,在思想和精神上,是一貫的、不變的,儘管有著成熟與否的差別。

  四十五年前,胡先生正是個倜儻不群的少年,置身于一個列強環伺的古老帝國,他提倡愛國、反清,一腦子充滿了對於舊的傳統的懷疑與敵意。終於,他非正式地參加了一群革命黨人主辦的刊物,用他自稱的一管禿筆,吐露出驚世駭俗的新思想,寫作出地道白話的好文章。

  從羅家倫先生僅能自本黨黨史編纂委員會找到的五本《競業旬報》裡,我們可以檢出來十五篇胡先生的大作,這些作品散見在遜清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在上海發行第二十五、二十八、三十四等期的《旬報》裡,其中包括社說、時評、談叢、論說、格言、傳記、詩詞、雜俎和小說。

  這些以適、騂、適之、鐵兒、適廠等名義發表的作品,除了一兩篇舊詩和古文外,十九都是以極通俗的白話寫成,距離他正式推動新文學運動的時間,約計是十年以上。

  沒有黨籍的革命志士

  誰都知道四十五年前做革命黨是要殺頭的,可是,這位「沒有黨籍的少年革命志士」卻一面在中國公學做學生,一面主持由萍鄉、醴陵籍革命黨人創辦的革命刊物。

  這位少年革命志士的文章,輕鬆中盡顯鋒芒,流暢裡蘊藏奇氣,從字裡行間,更孕育著他此後逐漸發展而成的有系統的思維。

  「科學」「民主」與「自由」

  首先,我們可以從這些刊物裡,發現出少年的胡先生對於舊的傳統,十足地懷著懷疑與敵意:

  「……嘗慨夫吾國先聖格物致知之說,乃為宋儒『物猶事也』一語所誤,其遺毒遂致我神州民族科學思想墮落無遺,其有稍涉於此,則又以『玩物喪志』四字一筆抹殺,嗟夫,物理之不明,則日日講道德說仁義,而於生民之塗炭,群氓之蚩蚩,終無絲毫之益,所謂獨善其身者非耶?……」(《旬報》第廿八期,「適之」作《無鬼叢話》)

  「現在上海出了一部極好極有益處的小說,叫做《愛國二童子傳》,那書真好,真可以激發國民的自治思想、實業思想、愛國思想……兄弟看那書裡面,有許多極好的話,遂和那些格言相仿佛,便抄了一些來給大家看。兄弟的意思,這些格言,比那朱子的治家格言好得多多呢!」(同書「適」作《讀愛國二童子傳》)

  「自由之國民,惟開誠佈公,可以治之。」(《旬報》三十四期「鐵兒」譯《金玉之言》)

  大家都知道「五四」運動的胡先生是大聲疾呼歡迎「德先生」與「賽先生」的,可是,從上面所錄三節胡先生的早期作品裡,我們卻可以證明遠在「五四」的十年以前,十七歲的胡先生已經在拿「科學」、「民主」與「自由」來對抗古老的傳統了。

  今天,這些信條依然是胡先生思想的精髓,所以,我們仍然覺得胡先生是一貫的年輕的。

  熾熱的愛國情操

  其次,我們可以發覺出少年的胡先生,滿懷著熾熱而純潔的愛國情操:「我們的父母,生我育我,我們的兄弟愛我助我,所以我愛他們。難道我們的祖國,保護我,教育我,我們倒可以忘記了他嗎?倒可以不愛他嗎?所以我第一句話就說國是人人都要愛的,愛國是人人本分的事……」(《旬報》三十期「鐵兒」作《愛國》)

  「愛國的人,第一件要保存祖國的光榮歷史,不可忘記。忘記了自己祖國的歷史,便要卑鄙齷齪,甘心做人家的牛馬奴隸了……」(同上)

  「男子首宜愛國,方為盡分。」(《旬報》廿八期「適」作《讀愛國二童子傳》)

  四十五年前,胡先生為了愛他的祖國,他不惜主持革命刊物,冒著被清帝抓著殺頭的危險。事實上,《旬報》的另一主持人楊卓林先烈就是被兩江總督端方捕殺的。

  此後的年代裡,胡先生更一直沒有忘記他的祖國,這位被羅家倫先生稱為「沒有黨籍的革命志士」,他的一生,可不就一直保持著這個身份?

  四十五年前的白話文

  再次,我們更可以從這十五篇作品裡,發現這位「五四」舉起文學革命大纛的大師,在十七歲時,已經熟練而普遍地運用白話文。

  連續在《旬報》刊載十期的長篇小說《真如島》,是用《水滸傳》似的白話文寫成的,在僅能找到的三期《旬報》中,我們看出胡先生以徽州作背景,姓胡的人物為主角,輕鬆地描繪出當時徽州的風俗,深刻地刻畫出當時的可愛人物,而且更用他的潑辣的「禿筆」,痛斥迷信,打擊神佛。這種大膽的作風,現在是家常便飯,當日卻說得上是驚世駭俗的。

  此外,如二十八期的社說《婚姻篇》,二十五期社說《論毀除神佛》,時評《中國的政府》,三十四期的社說《愛國》,論說《對於中國公學風潮之感言》,談叢《讀〈漢書〉雜記》等,都是以流利而潑辣的白話文寫成,今天本報副刊刊出的《楊斯盛傳》,就是胡先生早年以白話文寫作的一例。

  另外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是在這些早期作品中,胡先生雖然還沒有想到利用句點、逗點等成套的新式標點,但是「——」一類的引號,卻已經多次運用。這和他後來的提倡新式標點恐怕不無關聯。

  生日的禮物

  今天,剛巧是胡先生六十二歲的生日,能夠讓鬢髮已斑的胡先生重溫一下少年時代的記憶,我想是對於這位一代學人最好的禮物。

  最後,我們得感謝羅家倫先生,為了找尋這幾本四十五年前的革命刊物,使他僕僕風塵地奔波在臺北與台中道上,最後,才好不容易地從黨史會偌大的書庫裡,辛苦地檢出這幾本珍貴的刊物來。

  中國第一偉人楊斯盛傳

  ——胡適之先生十七歲時作

  兄弟現在又要說一位大豪傑了。這一位豪傑,空了雙手,辛辛苦苦,做了幾十年,積了幾十萬家私,到了老來,一一地把家私散了大半。來得艱難,去得慷慨。這種人,兄弟要是不來表揚表揚,兄弟這支筆可不是不值錢了麼!

  這人姓楊,名斯盛,字錦春,是江蘇川沙廳人氏。從小父母雙亡,無力讀書,不但無力讀書,差不多連飯都沒得吃了,後來只好做一個泥水匠,賺兩文錢度度日。看官,我中國的人,有一種怪習氣,越是做下等勞動的人,越流落得快。因為生來不大吃得苦,稍吃些苦,便腰駝背脹的了,只好吃兩分鴉片煙,喝兩口酒,或是買點好小菜,一天辛苦錢,還不夠一餐吃喝,哪裡還會成家立業呢?看官要曉得,這「窮苦」二字,真是一塊試金石,隨你什麼人,須要經過這個關頭,才有後來的指望。唉!這些膿包男子哪裡經得這塊試金石的摩擦,只有我如今所說的「楊斯盛」先生,不震不驚、從容不迫地跳過了這個關頭,睜開了眼睛料事,立定了腳跟吃苦,駝起了肩頭做工,如此者十幾年,才有了立腳之地。回想起初到上海的時候,年紀才得十三歲,那一種孤苦伶仃的景況,真個如同夢境了。

  楊斯盛先生,有幾種本事:第一樣天資極高,他原是沒有讀過書的,後來不但能讀中國書,並且能說英國話了。第二樣見識甚好,辦事極有決斷。有了這二種本事,辦事自然容易。再加以一種堅忍的氣概、獨立的精神,自然天下無難事了。於是乎不上三十年中,楊斯盛已成了大富翁了。列位,你不看見中國的富翁嗎?一生奸刁詐偽地賺了個把家私,便說道老夫的家私是血汗心力去換來的,如今是要省吃省用地用去才可留下來傳給子孫。所以這種人心目中只認得黃的金子、白的銀子,哪裡敢輕用一錢。哈哈!只好留給他子孫把去孝敬那煙館老闆堂子烏龜吧!但是我所說的這位楊先生,卻不是這種人,他要是這種人時,他那家私可不知要積到多少萬了。但一生一世,遇了什麼天災人事,務必捐出鉅款,賑濟受害的人;遇了什麼公益事業,務必出錢捐助,他生平捐錢造的馬路也不知多少條,救活了的人也不知多少人了。他所做的事業,最為人所最崇拜的就是那「破家興學一事」。

  楊先生因為自己少時沒有讀過多少書,所以他很想造就一班少年人才出來,所以他便捐了十萬金開一所廣明小學,並附設一個師範傳習所。後來漸漸擴充,便改為浦東中學,附設兩等小學,築校舍於上海對面之浦東。那學堂中如今已有了二三百人,其中規模之宏大,辦法之整嚴,就是上海開辦了多少年的學校,也還不及。不料那學校開辦不上二年,我們這位可敬可愛可師可法的楊斯盛先生,竟爾死了。可憐他死的時候,還說「那學校用的黑板要改良」,這句話還沒說完便死了。唉!可憐呵!

  他未死之前,便把家產分為數份。把所有家產的三分之二捐入那學校,以外的家產,捐助南市醫院,改築橋樑,捐助旁的學堂,還有許多事業,兄弟說也說不完了,餘下給子孫僅十分之一耳。看官,這種人是一種什麼人?兄弟說的豪傑二字,能夠包括得完全嗎?我們中國古時,有個人叫做疏廣,他說:「子孫若賢,多了錢,便不用功上進了,便灰了他的志向了。子孫若不賢,多了錢,便是助他作惡作歹了。」所以他有很多的黃金,都拿去辦了酒食,日日請客人大吃大用,卻不傳給子孫。中國的人,幾千年來,都稱讚他的好處。看官,他所說的話可是不錯,但是他行的事卻大錯了,他不拿錢去做些濟人利物的事,卻拿去大吃大喝。一來呢,獨樂一身,無益於天下生民。二來呢,飲食醉飽,給子孫做一個敗家的榜樣,他那裡比得上我們這位可敬可愛可法可師的楊先生呵!唉!兄弟這個話,如何可拿去責備幾千年前的古人,他哪裡懂得,只好把來希望列位看官吧。

  四十五年前胡適的作品

  今天是胡適之先生的六十晉二誕辰,中副能找到他在四十五年前的一篇早期作品,(《中國第一偉人楊斯盛傳》——原文見右角)加以刊載,一方面作為一種誠意的紀念;另一方面也是一個非常珍貴的發現,我們感到十分的榮幸。

  這是一篇完全用白話文寫成的傳記,當胡先生寫作時,他還僅僅是一位十七歲的少年,而今,他的鬢邊卻平添了不少的白髮。不過,胡先生並沒有老,從他這篇最早的白話文創作裡,大家都可以看出來。

  胡先生這篇作品,是刊登在革命黨人主辦的《競業旬報》第二十五期上的,時間是光緒三十四年陰曆的八月初一日。那時候,這位年輕的主編,正在上海中國公學一方面做學生,一方面又兼做先生,教授英文。

  感謝羅家倫先生,由於他的幫助,使我們能夠看到這篇提倡白話文的大師的先期作品。(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