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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流言中的一個夢想


  ——答平津《太晤士報》二月廿四日的社論

  前幾天外國通訊社傳出了幾個謠言,忽而說德國要承認「滿洲國」了;忽而說美國政府要放棄菲律賓的海陸軍根據地了;忽而說羅斯福總統願意重行考慮「司汀生主義」(不承認用武力造成的領土變更)了。幾天之後,柏林也否認了,華盛頓也否認了,——原來都是有作用的人製造的空氣。

  可是在流言盛行的那幾天,我們平時尊重的一家同業——平津《太晤士報》(The Peking and Tientsin Times)——卻借這個機會做了一場快意的夢,寫在2月24日的社論裡,題為「新的一手」(A New Deal)。這篇文字是被上文說的那兩種華盛頓謠言引起的,其中有這樣一段:

  我們現在困在各色各樣的許多文件(documents)的喧鬧聲裡,而明顯的事實告訴我們:我們若要跳出來站在青天白日裡,站在遠處望個分曉,我們總免不了要踏踐著幾種文件。在這個時代,世界是在整個花樣翻新的時候,各國內政上許多先例遺風都踢翻了的時候,踏踐著幾件公牘也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們還是永遠在無能之下做俘虜,眼看著事變,讓他們管著我們,也許讓他們領我們走進像上回世界大戰一樣的浩劫裡去呢?還是鼓起勇氣來打上前去,決心要做命運的主人翁,而不做命運的奴隸呢?

  我們試看我們的同業提議的「新的一手」是什麼。他說:

  必須有一個清楚的目標,而那個目標必須是頂遠大的。最後的目標是一個「統一的大國家」,略如當年中國文化獨霸時代的大一統;開始時先成一個遠東的國際聯盟,將來重行建築在一個經濟統一的基礎之上。

  這是他的目標。要達到這個目標,他提議幾個步驟:

  「滿洲國」是爭執的中心,我們必須從「滿洲國」做起。第一步,「滿洲國」應向中國提議一個聯盟,約如今日日本和「滿洲國」的聯盟。第二步,滿洲境內的日本陸軍的職務須改變,凡南滿鐵路線外的治安皆改由「滿洲國」軍隊維持。以後關東軍實行減縮,逐漸撤到租借地內,以至完全撤退。……目的在於把一個假獨立做成真獨立。……

  假定這最有密切關係的三方面協定是可能的,就可以進行磋商中東鐵路的出賣,關東軍退回原防,蘇俄也可以把一年內調到遠東的軍隊撤退一部分。……蘇俄近日在遠東建立了一個新經濟組織;若再進一步,自治權稍加大,可成一個變相的舊日遠東共和國。……這個自治邦也可以在那遠東國聯裡有代表參加。

  如此做去,平津《太晤士報》的記者夢想一個遠東國際聯盟,包括日本,中國,朝鮮,蒙古,「滿洲國」,西藏,東西伯利亞,菲律賓,香港,安南。(他以為中國應采聯邦制,西藏與蒙古都成為中國的自治邦,也許新疆也成一個自治邦,略如不列顛帝國,以聯邦會議為最高統治機關。)從這個遠東國聯,他還希望發展到一個「統一的大國家」。

  以上略述我們這位天津同業的夢想。如今他所根據的兩條美國謠言既然吹破了,這個夢想本來也可以不必討論了。可是我們知道,做這種如意夢的,不只平津《太晤士報》的記者一個人。有許多日本人現在到處做宣傳,印送匿名說帖,做的也是和這個大同小異的如意夢。所以我們不能不借這個機會指出這種夢想的幾個根本錯誤。

  第一,「滿洲國」誠然是爭執的中心,然而即使華盛頓和倫敦、巴黎、柏林、羅馬的政府都承認了「滿洲國」,中國的政府和人民也決不會承認它的,更不用說中滿的同盟了。《太晤士報》的記者希望「滿洲國」做中日兩國之間的「連鎖」(a binding link),而不能瞭解「滿洲國」的存在恰是割斷了中日兩國之間的一切連鎖,使這兩國成為不解的仇讎!這是他的根本錯誤。現在偽國公然稱帝了,長春的傀儡戲唱的越熱鬧,長城這邊的怨毒種的越深沉。南京政府越緘默無聲,中國人民越感覺這深刻的怨毒。

  此中無有理智可說,因為這完全是一團盲目的情感。如今高揭理智的口號來勸我們顧慮利害的人們,在二十年前,也曾昏迷了心竅,用機關槍坦克車拼命相屠殺。當時何嘗沒有人指出(如今日《太晤士報》向我們指出)「和平是值得努力的,值得慷慨的努力的,值得決心的努力的」?然而理智終於敵不住感情與怨毒,所以整個的文明的歐洲大踏步的走進「世界大戰的浩劫」裡去!我們決不鼓勵怨毒,也不拋棄理智;我們只要指出怨毒是可怕的,而日本今日只是火上加油,在怨毒上堆起侮辱。中國的朋友們既沒有方法與力量解除這種怨毒,就不該妄想我們非基督的民族能夠爬在重重怨毒與侮辱之下,認仇讎做同盟。

  第二,即使我們退一步想,想尋求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除將來無窮慘禍的方法,我們也實在想不出一條路來,除非日本忽然真有一種決心悔禍的具體表示。這就是說:平津《太晤士報》的記者把步驟恰恰想顛倒了。如果他把他的第一步和第二步倒轉來看看,他就可以明白那就差不多接近了李頓報告書的解決方案的精神了。如果日本軍隊撤退了,如果「假獨立做成真獨立」了,那三千萬的中國人民自然會做到李頓報告書所建議的「在無背於中國主權及行政完整的範圍內」的自治權,——那麼,東北四省當然成了中華聯邦國的一個自治邦,這就是《太晤士報》社論所謂「保存李頓報告書裡的公道原則」的解決方案,也就是中國政府所曾在日內瓦聲明接受的方案了。如果這個第二步不能先做到,先就要中國不但承認「滿洲國」,還要和它聯盟,這豈不是西洋俗話說的「在傷害之上加侮辱」嗎?

  第三,我們也承認今日遠東局勢包孕著絕大的危險:我們也明白,如果遠東有大戰禍爆發,受害最先又最烈的一定是中國。可是我們要回問我們的天津同業先生:這一場「像上回世界大戰一樣的浩劫」是中國能阻止的嗎?即使絕不可能的忽然變成可能的了,即使中國政府真能「為世界和平而慷慨的犧牲」,毅然承認了「滿洲國」,——難道國際的形勢就可以立時改變了嗎?難道世界的第二次大戰就可以安然避免了嗎?我們可以斷然回答:「不,不,不。」日本所以成為孤立,世界所以猜疑日本,防備日本,這都是因為日本這兩年多以來的行為足以破壞人類在三十年來辛苦造成的一點點國際和平的希望,足以使人類回到十九世紀末葉的弱肉強食的野獸世界。

  美國與國聯的五十個同盟國所以違反一切國際法的先例,毅然決然的提出「決不承認一切用暴力造成的局面」的空前新原則,這豈是僅僅哀憐中國?這豈是僅僅「兔死狐悲」的一點同情之感?這豈不是因為人類的文明已進到了一個較高的水準,百餘年的理想主義者的呼籲已因物質經濟的進步而到了實際收功之日;所以需要一個新的國際關係的原則來維持一個新的世界?今日世界各強國的積極備戰,豈是為了要維持南京政府之不承認滿洲偽國嗎?豈不是因為日內瓦的「紙老虎」一旦被日本的帶甲拳頭打破了,從此條約都成了廢紙,軍縮會議也成了笑柄,所以世界的文明國家無論大小強弱都自然想到「道德的制裁」之不足恃,都想在那「全世界的道德的貶議」的背後建築起一種有實力的制裁來?中國今日如果完全屈服了,如果立刻承認了長春的傀儡,那也只夠增添那個日本帶甲拳頭的一點氣焰,使它更無忌憚,使全世界人更感覺畏懼,使世界戰禍更不能避免而已!總之,今日世界的戰禍與和平,鎖鑰全在日本。日本若無根本悔禍之心,世界遲早終不能避免一場空前浩劫。中國的明白人決不妄想世界任何國家為中國作戰,但也看不出中國有何法子可以解救或阻止那一個浩劫。

  最後,我們要正告我們平日尊重的天津同業朋友:一切維持國際安寧的「文件」都在這兩年內,踐踏撕碎完了。現在所剩的只有前年一月七日華盛頓提出的和前年3月11日日內瓦五十個國家一致表決通過的那一個「文件」了。文明的人類應該愛惜那一個短短的文件,使他成為這個新世界的有力護符,不可再想踐踏它了!

  1934,2,27夜

  (原載1934年3月4日《獨立評論》第90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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