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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師毒案感言


  古人說,「暴得大名,不祥」。這句話是很有理的。名譽是社會對於一個人或一個機關的期望的表示。例如人說某學校是「最高學府」,這就是說社會期望某學校做「最高學府」。如果將來某學校不能做到社會的期望,他就要使社會大失望了。期望愈大,愈容易失望;失望愈大,責備也愈嚴重。所以享大名的人,跌倒下來,受的責備比常人更大更多。所以古人說,暴得大名是一件不祥之事。

  浙江一師自民國八年以後,忽然得著一種很可妒羨的盛名。社會上的新分子誇獎一師,說他是東南新思想的中心;社會的舊分子攻擊一師,說他是危險思想的出產地。誇獎與攻擊,無論是否正當,都幫助一師的名譽飛躍到很可妒羨的地位。本省內地的學生紛紛來投考一師,自不消說;甚至於我們徽州的少年,不甘受內地舊學校的束縛的,也都紛紛趕到杭州,想嘗嘗浙江一師裡新思潮的滋味。我曾看見徽州學生程憬的日記,他記載當日投考被取時的心理,真有「出幽谷而遷喬木」的高興。一個中等學校得此盛名,豈不很可妒羨嗎?

  一師背著「東南新思潮的一個中心」的盛名,已三四年了。「新思潮」是什麼東西?在我個人看來,新思潮並不是幾種生吞活剝的主義;新思潮所以能自別於舊思想,只靠一點:只靠一種新的態度。這種態度,我們叫他做「評判的態度」。無論對於何種制度,何種信仰,何種疑難,一概不肯盲從,一概不肯武斷,一概須要用冷靜的眼光,搜求證據,搜求立論的根據,搜求解決的方法:這便是評判的態度。這種精神的有無,便是思想新舊的區別點。但這種精神的有無,是不靠口頭和筆頭的表現的。最可靠的試驗是,當一種困難問題發生時,要能用這種評判的態度去應付解決。多少負盛名的個人與機關,都因禁不起這種試驗而使人失望了。現在竟輪到浙江一師的頭上了!

  浙江一師受的試驗,乃是一件「空前」——而且我們渴望他「絕後」——的慘劇,就是本年的毒案。這件案子太慘了;太出於尋常情理之外了;我們關心一師的人,都怕一師禁不住這種突現的,奇慘的試驗。因為他太離奇了,所以有種種無稽的謠言起來:有人說,一師大門外弓弦形的新路造壞了;有人說,杭州有妖怪作祟;有人說,這是無政府黨的惡謀。因為他太悲慘了,所以身受和旁觀的人都忍不住感情的衝動,都自然想儘量表現感情方面的要求:於是有主張念經拜懺追薦死者的,有提議發給死者畢業文憑的,有過分苛責學校辦事人的,有用煽動感情的態度來督促法庭的。一師的教職員和學生處這種奇慘奇難的境地,是很不容易的。一師居然能於短時期中恢復上課,居然能不為種種謠言所擾亂,居然能不參加種種迷信的舉動,居然能至今還保存一種冷靜的態度,靜候法庭偵查審判的結果:這一次奇慘奇嚴的試驗,一師至少可以說是及格的了!

  我們現在對於一師,只有兩種希望。第一,希望一師繼續保持這種不武斷不盲從的態度,來研究這件毒案。這案子若果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謀殺的兇手若果能伏罪受刑,那自然是最好的事。但我們若能暫時離開報仇雪恨的態度,若能用犯罪心理學的眼光來觀察這件案子,我們不能不疑心這件案子或者不能全靠法律,而或者須借助於病態心學。一餐飯的結果,毒死者二十四人,病而未死者一百九十一人,這是何等惡毒兇狠的事!最容易的解釋,自然是「有意謀害」說。但我們在事過境遷之後,平心研察,總覺得這個解釋很難成立;總覺得無論何種不共戴天的仇恨,總不能引起謀害二百三十幾條人命的動機。所以我們從心理學上著想,總覺得這件案子可以有三個假設的解釋:一是有意謀害,二是錯誤,三是病態心理。我們也是想罪人伏辜的,但我們渴望大家不要因為想報仇伸冤,就完全否認那其餘兩個假設的可能;更渴望大家不要因為感情上的剌激,而忘了「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的古話!

  第二,我們希望一師用評判的態度,來評判自己校內的制度,來謀學校的改革與進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一師在這個慘痛之中,總應該感覺盛名之不易處了。一師這三四年的內部組織,如注重學生自治,注重發展個性,注重選科等等,都帶有試驗的精神。他們試驗的失敗與成功,都未嘗沒有供教育家研究參考的價值。但這些制度,認為試驗則可,認為定制則不可。一師經過這場慘案之後,得著無數從慘痛裡出來的經驗;若能利用這種經驗來評判那些制度,定可發現他們的利病,因此又可以保存那有益的部分,而淘汰或改革那有弊的部分。況且這樣的評判,不僅可施用於一校,還可施用於一切學校。例如學生膳食的問題,尤其是師範一類免費學校的膳食問題,在今日實有徹底研究改良的必要。倘能因一師的慘禍而使一省或一國的學校膳食問題,有一種徹底的改革,那豈不是不幸中的一件大幸事嗎?古人罵人,「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然而焦頭爛額之後,我們若能從苦痛裡感覺根本防患的必要,也可以算是不辜負這一場慘劫了。

  十二、六、廿二 胡適在西湖新新旅館作

  (收入胡頌平編撰:《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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