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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四、一首白話詩引起的風波


  (七月三十日補記)

  前作答覲莊之白話詩,竟闖下了一場大禍,開下了一場戰爭。覲莊來信:(二十四日)

  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足下誠豪健哉!蓋今之西洋詩界,若足下之張革命旗者,亦數見不鮮……大約皆足下「俗話詩」之流亞,皆喜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豪,皆喜詭立名字,號召徒眾,以眩駭世人之耳目,而己則從中得名士頭銜以去焉。

  又曰:

  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今之歐美,狂瀾橫流,所謂「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聞之熟矣。有心人須立定腳根,勿為所搖。誠望足下勿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也。

  又曰:

  其所謂「新潮流」「新潮流」者,乃人間之最不祥物耳,有何革新之可言!

  覲莊曆舉其所謂新潮流者如下:

  文學:Futurism,Imagism,Free Verse

  美術:Symbolism,Cubism,Impressionism

  宗教:Bahaism,Christian Science,Shakerism,Free Thought,Church of Social Revolution,Billy Sunday

  〔中譯〕

  文學:未來主義,意象主義,自由詩。

  美術:象徵派,立體派,印象派。

  宗教:波斯泛神教,基督教科學,震教派,自由思想派,社會革命教會,星期天鐵罐派。

  餘答之曰:

  ……來書雲,「所謂『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聞之熟矣。」此一語中含有足下一生大病。蓋足下往往以「耳已聞之熟」自足,而不求真知灼見。即如來書所稱諸「新潮流」,其中大有人在,大有物在,非門外漢所能肆口詆毀者也……足下痛詆「新潮流」尚可恕。至於謂「今之美國之通行小說,雜誌,戲曲,乃其最著者」,則未免厚誣「新潮流」矣。……足下豈不知此諸「新潮流」皆未嘗有「通行」之光寵乎?豈不知其皆為最「不通行」(Unpopular)之物乎?其所以不通行者,正為天下不少如足下之人,以「新潮流」為「人間最不祥之物」而痛絕之故耳。……

  老夫不怕不祥,單怕一種大不祥。大不祥者何?以新潮流為人間最不祥之物,乃真人間之大不祥已。……

  叔永來信亦大不以吾詩為然。其書略曰:

  ……足下此次試驗之結果,乃完全失敗是也。蓋足下所作,白話則誠白話矣,韻則有韻矣,然卻不可謂之詩。蓋詩詞之為物,除有韻之外,必須有和諧之音調,審美之辭句,非如寶玉所雲「押韻就好」也。……

  要之,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卻不能用之於詩。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吾人何必說西方有長詩,東方無長詩?但將京調高腔表面而出之,即可與西方之莎士比亞、米而頓、鄧耐生等比肩,有是事乎?……

  烏乎,適之!吾人今日言文學革命,乃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非特文言白話之爭而已。吾嘗默省吾國今日文學界,即以詩論,其老者如鄭蘇盦、陳三立輩,其人頭腦已死,只可讓其與古人同朽腐。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濫委瑣,亦去文學千里而遙。曠觀國內,如吾儕欲以文學自命者,此種皆薰蕕之不可同器,舍自倡一種高美芳潔(非古之謂也)之文學,更無吾儕廁身之地。以足下高才有為,何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於荊棘之中哉?……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學革命成功,將令吾國作詩者皆京調高腔,而陶謝李杜之流,永不復見於神州,則足下之功又何如哉!心所謂危,不敢不告。……足下若見聽,則請他方面講文學革命,勿徒以白話詩為事矣。(廿四日)

  吾作一長書答叔永,可三千餘言,為錄如下:

  叔永足下:

  本不欲即覆足下長函,以不得暇也。然不答此書,即不能作他事,故收回前言而作此書。

  足下來書忠厚質直,諄諄懇懇,所以厚我者深矣。適正以感足下厚我之深,故不得不更自盡其所欲言於足下之前。又以天下真理都由質直的辯論出來,足下又非視我為「詭立名目,號召徒眾,以眩駭世人之耳目,而己則從中得名士頭銜以去」者(老梅來函中語),若不為足下盡言,更當向誰說耶?

  足下謂吾白話長詩,為「完全失敗」,此亦未必然。足下謂此「不可謂之詩。蓋詩之為物,除有韻之外,必須有和諧之音調,審美之詞句,非如寶玉所雲『押韻就好』也」。然則足下謂吾此詩僅能「押韻」而已。適意頗不謂然。吾鄉有俗語曰「戲臺裡喝彩」,今欲不避此嫌,一為足下略陳此詩之長處:

  第一,此詩無一「湊韻」之句(所謂「押韻就好」者,謂其湊韻也),而有極妙之韻。如第二章中「要」「到」「尿」「吊」「轎」「帽」諸韻,皆極自然。

  第二,此詩乃是西方所謂「Satire」者,正如劇中之「Comedy」,乃是嬉笑怒駡的文章。若讀者以高頭講章之眼光讀之,宜其不中意矣。

  第三,此詩中大有「和諧之音調」。如第四章「今我苦口嘵舌」以下十餘句,若一口氣讀下去,便知其聲調之佳,抑揚頓挫之妙,在近時文字中殊不可多見(戲臺裡喝彩)。又如第二章開端三十句,聲韻亦無不和諧者。

  第四,此詩亦未嘗無「審美」之詞句。如第二章「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第三章「這都因不得不變,豈人力所能強奪?」……「正為時代不同,所以一樣的意思,有幾樣的說法」;第四章「老梅,你好糊塗!難道做白話文章,是這麼容易的事?」此諸句哪一字不「審」?哪一字不「美」?

  第五,此詩好處在能達意。適自以為生平所作說理之詩,無如此詩之暢達者,豈徒「押韻就好」而已哉?(足下引賈寶玉此語,令我最不服氣。)

  以上為「戲臺裡喝彩」完畢。

  「戲臺裡喝彩」,乃是人生最可憐的事,然亦未嘗無大用。蓋人生作文作事,未必即有人賞識。其無人賞識之時,所堪自慰者,全靠作者胸中自信可以對得起自己,全靠此戲臺裡之喝彩耳。足下以為然否?

  今須討論來函中幾條要緊的議論:

  第一,來函曰:「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卻不能用之於詩。」此大謬也。白話入詩,古人用之者多矣。案頭適有放翁詩,略舉數詩如下:

  一

  溫溫地爐紅,皎皎紙窗白,
  忽聞啄木聲,疑是敲門客。

  二

  少時喚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
  忘盡世間愁故在,和身忘卻始應休。【原注:此詩暗用老子「天下大患,在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之意,造語何其妙也!】

  三

  太息貧家似破船,不容一夕得安眠。
  春憂水潦秋防旱,左右枝梧且過年。

  四

  不識如何喚作愁,東阡西陌且閒遊。
  兒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黃花插滿頭。

  五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
  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

  六

  一物不向胸次橫,醉中談謔坐中傾,
  梅花有情應記得,可惜如今白髮生。

  七

  老子舞時不須拍,梅花亂插烏巾香。
  樽前作劇莫相笑,我死諸君思此狂。

  凡此皆吾所謂白話詩也。至於詞曲,則尤舉不勝舉。且舉一二首最佳者:

  (一)山谷

  江水西頭隔煙樹,望不見江東路。思量只有夢來去,更不怕江闌住。
  燈前寫了書無數,算沒個人傳與。直饒尋得雁分付,又還是秋將暮。

  ——《望江東》

  (二)稼軒

  有得許多淚,更閑卻許多鴛被;枕頭兒放處都不是。——舊家時,怎生睡?  更也沒書來!那堪被雁兒調戲,道無書卻有書中意:排幾個「人人」字。

  ——《尋芳草》

  (三)柳永

  (上闋略)……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拚,侮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晝夜樂》

  至於曲,則適在綺時曾寫《琵琶記》一段。此外佳者更不可勝數。適此次作白話長詩,其得力處都在《雜劇》。

  總之,白話未嘗不可以入詩,但白話詩尚不多見耳,古之所少有,今日豈必不可多作乎?

  老梅函云:「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請問「詞曲」與「詩」有何分別?此其「邏輯」更不如足下之並不認白話詞曲者矣。

  足下云:「宋元人詞曲又何嘗盡是白話?」適並不曾說宋元詞曲盡是白話,但說宋元人曾用白話作詞曲耳。《雜劇》之佳,而全用白話填詞者,以《孽海記》為最妙。

  白話之能不能作詩,此一問題,全待吾輩解決。解決之法,不在乞憐古人,謂古之所無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輩實地試驗。一次「完全失敗」,何妨再來?若一次失敗,便「期期以為不可」,此豈「科學的精神」所許乎?

  第二,來函云:「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吾人何必說西方有長詩,東方無長詩?但將京調高腔表而出之,即可與西方之莎士比亞、米而頓、鄧耐生比肩,有是事乎?」此足下以成敗論人也。京調髙腔未嘗不可成為第一流文學。吾嘗聞四川友人唱高腔《三娘教子》,其詞並不鄙劣。京調中如《空城計》,略加潤色,便成好詩。其《城樓》一段,吾嘗聽貴俊卿唱其所改定之本,乃大詫其為好詩。又吾友張丹斧嘗用京調體為餘作《青衣行酒》一出,居然好詩。又如唱本小說,如《珍珠塔》《雙珠鳳》之類,適曾讀過五六十種,其中盡有好詩。即不能上比但丁、米爾頓,定有可比荷馬者。適以為但有第一流文人用京調高腔著作,便可使京調高腔成第一流文學。病在文人膽小不敢用之耳。元人作曲可以取仕宦,下之亦可謀生,故名士如高東嘉、關漢卿之流,皆肯作《曲》,作《雜劇》。今之京調高腔,皆不文不學之戲子為之,宜其不能佳矣。此則髙腔京調之不幸也。

  京調中之七字體,即詩中常用之體。其十字句,如「我本是臥龍岡散淡的人」,大可經文人採用(佛書有用此體者)。他日有機會,定當一研究其變化之道,而實地試驗之,然後敢論其文學的價值也。十字句之佳處,以文字符號表之,略可見一斑:

  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
  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

  與上文所引

  我本是,臥龍岡,散淡的人。

  即如此三句中,文法變化已不一。況第一句僅有九字,其第十字僅有音無字,唱者以胡適留學日記讀之,則其不為體格所拘束可知也。

  且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亞,即當時唱京調高腔者乎?莎氏之諸劇,在當日並不為文人所貴重,但如吾國之《水淋》《三國》《西遊》,僅受婦孺之歡迎,受「家喻戶曉」之福,而不能列為第一流文學。至後世英文成為「文學的言語」之時,人始知尊莎氏,而莎氏之骨朽久矣。與莎氏並世之倍根著「論集」(Essay),有拉丁文、英文兩種本子。書既出世,倍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當賴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則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之傳誦耳,不足輕重也。此可見當時之英文的文學,其地位皆與今日之京調高腔不相上下。英文之「白詩」(Blank Verse),幸有莎氏諸人為之,故能產出第一流文學耳。

  以適觀之,今日之唱體的戲劇有必廢之勢(世界各國之戲劇都已由詩體變為說白體),京調高腔的戲劇或無有升為第一流文學之望。然其體裁,未嘗無研究及實驗之價值也。

  第三,來書雲,「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學革命成功,將令吾國作詩者皆京調高腔,而陶謝李杜之流永不復見於神州,則足下之功又何若哉」!此論最謬,不可不辨。吾絕對不認「京調高腔」與「陶謝李杜」為勢不兩立之物。今且用足下之文字以述吾夢想中文學革命之目的,曰:

  (一)文學革命的手段,要令國中的陶謝李杜皆敢用白話高腔高調做詩;又須令彼等皆能用白話高腔京調做詩。

  (二)文學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國有許多白話高腔京調的陶謝李杜。換言之,則要令陶謝李杜出於白話高腔京調之中。

  (三)今日決用不著「陶謝李杜的」陶謝李杜。若陶謝李杜生於今日而為陶謝李杜當日之詩,必不能成今日之陶謝李杜。何也?時世不同也。

  (四)我輩生於今日,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的《五經》、兩漢、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的《水滸》《西遊》文字。與其作似陶似謝似李似杜的詩,不如作不似陶不似謝不似李杜的白話高腔京調。與其作一個作「真詩」,走「大道」,學這個學那個的陳伯嚴、鄭蘇盦,不如作一個「實地試驗」「旁逸斜出」「舍大道而不由」的胡適。

  此四條乃適夢想中文學革命之宣言書也。

  嗟夫,叔永!吾豈好立異以為高哉?徒以「心所謂是,不敢不為」。吾志決矣。吾自此以後,不更作文言詩詞。吾之《去國集》,乃是吾絕筆的文言韻文也。足下以此意為吾序之,或更以足下所謂「心所謂危,不敢不告」者為吾序之,何如?

  吾誠以叔永能容吾盡言,故嘵嘵如是。願叔永勿以論戰之文字視之,而以言志之文字視之,則幸甚矣。

  適 之

  七月廿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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