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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四二、裴倫《哀希臘歌》


  (二月三日)

  裴倫(Byron)之《哀希臘歌》,吾國譯者,吾所知已有數人:最初為梁任公,所譯見《新中國未來記》;馬君武次之,見《新文學》;去年吾友張奚若來美,攜有蘇曼殊之譯本,故得盡讀之。茲三本者,梁譯僅全詩十六章之二;君武所譯多訛誤,有全章盡失原意者;曼殊所譯,似大謬之處尚少。而兩家於詩中故實似皆不甚曉,故詞旨幽晦,讀者不能了然。吾嘗許張君為重譯此歌。昨夜自他處歸,已夜深矣,執筆譯之,不忍釋手,至漏四下始竣事。門外風方怒號,窗櫺兀兀動搖,爾時群動都寂,獨吾歌詩之聲與風聲相對答耳。全詩如下:

  斐倫《哀希臘歌》(附注)

  一

  惟希臘之群島兮,實文教武術之所肇始。

  詩嬡沙浮嘗詠歌於斯兮,亦羲和素娥之故里。

  今惟長夏之驕陽兮,紛燦爛其如初。

  我徘徊以憂傷兮,哀舊烈之無餘!

  沙浮,古代女詩人,生紀元前六百年,為當日詩界之領袖,所作多綺麗之詞,未嘗作愛國之詩。馬譯愛國之詩云云,豈誤讀Where為Which耶?

  原文第四句「Where Delos rose,and Phoebus Sprung!」馬譯「德婁飛布兩英雄,溯源皆是希臘族」,以二神為兩英雄,是大誤也。蘇譯「情文何斐亹,茶輻思靈保」,上句雜湊成文,下句微得之而晦甚,又無注釋,不易明也。Delos即Artemis,月之神;Phoebus即Apollo,日神也;吾以羲和、素娥譯之,借用吾所固有之神話也。

  二

  悠悠兮,我何所思?荷馬兮阿難。

  慷慨兮歌英雄,纏綿兮敘幽歡。

  享盛名於萬代兮,獨岑寂於斯土;

  歌聲起乎仙島之西兮,何此邦之無語?

  此章追思荷馬與阿難(即阿難克利安)(Homer and Anacreon)兩大詩人。第一句「The Scian and Teian muse」即指二人。荷馬生於Scios,故曰Scian。阿難生於Teos,故雲Teian。馬譯為「莫說侁佃二族事」云云,故全章盡誤。蘇譯「窣訶與諦訶,詞人之所生」,稍得之矣。惟原文不指所生之地,乃指其地之詩人也,吾故直以荷馬、阿難譯之。

  荷馬之詩,多敘古英雄遺事。阿難之詩,專言愛情。後世凡言情之小詩作七字句而悱惻可誦者,謂之阿難體(Anacreontics)。原文Lover's lute初不專指女子,馬蘇二家都失之。

  仙島(The Islands of the Blest),古代神話言西海之盡頭有仙人之島,神仙居之。此蓋以指西歐諸自由國,或專指英倫耳。

  三

  馬拉頓後兮山高,馬拉頓前兮海號。

  哀時詞客獨來遊兮,猶夢希臘終自主也;

  指波斯京觀以為正兮,吾安能奴僇以終古也!

  西曆前四九〇年,波斯人大舉西侵,雅典人米爾低率師大敗波人于馬拉頓(Marathon)。梁譯此章最佳,幾令我擱筆。其辭曰:

  馬拉頓後兮山容縹緲,

  馬拉頓前兮海波環繞。

  如此好山河也應有自由回照,

  我向那波斯軍墓門憑弔。

  不信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

  難道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

  原文「I dreamed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乃願望之詞,馬譯「猶夢希臘是自由」,殊失之;蘇譯「希臘如可興,我從夢中睹」,尤弱矣。

  四

  彼高崖何峰岩兮,俯視沙拉米之城;

  有名王嘗踞坐其巔兮,臨大海而點兵。

  千檣兮照海,列艦兮百里。

  朝點兵兮,何紛紛兮!

  日之入兮,無複存兮!

  馬拉頓之戰,波斯人恥之。後十年(前四八〇年),新王Xerxes大舉征希臘,大艦千二百艘,小舟三千艘,軍威之盛,為古史所未見。希人禦之,戰于沙拉米(Salamis)(前四八〇年)。波師大敗,失二百艘,餘艦皆遁。明年,複為斯巴達之援師所大敗,波斯自此不復西窺矣。

  馬譯:「籲嗟乎,白日已沒夜已深,希臘之民無處尋」,全失原意矣。蘇譯「晨朝大點兵,至暮無複存」,是也;下二句則雜湊無理矣。

  五

  往烈兮難追;

  故國兮,汝魂何之?

  俠子之歌,久銷歇兮,

  英雄之血,難再熱兮,

  古詩人兮,高且潔兮;

  琴荒瑟老,臣精竭兮。

  此章譯者頗自憙,以為有變征之聲也。末二句蘇譯「琴兮國所寶,仍世以為珍,今我胡疲,拱手與他人」,全失原意。第二句原文:「And where art thou,my Country?」非用騷體不能達其呼故國而問之之神情也。

  六

  雖舉族今奴虜兮,豈無遺風之猶在?

  吾慨慷以悲歌兮,耿憂國之磈磊。

  吾惟余赬顏為希人羞兮,吾有淚為希臘灑。

  七

  徒愧汗曾何益兮,嗟雪涕之計拙;

  獨不念吾先人兮,為自由而流血?

  吾欲訴天閽兮,

  還我斯巴達之三百英魂兮!

  但令百一存兮,

  以再造吾瘦馬披離之關兮!

  瘦馬披離(Thermopylae),關名。紀元前四八〇年之戰,勇士三百人守此,關破,盡死之。

  八

  沉沉希臘,猶無聲兮;

  惟聞鬼語,作潮鳴兮。

  鬼曰:「但令生者一人起兮,

  吾曹雖死,終陰相爾兮!」

  嗚咽兮鬼歌,

  生者之喑兮,奈鬼何!

  此章全取馬譯,略易數字而已。

  九

  吾嘵嘵兮終徒然!已矣兮何言!

  且為君兮歌別曲,注美酒兮盈尊!

  姑坐視突厥之跋扈兮,

  聽其宰割吾胞與兮,

  君不聞門外之簫鼓兮,

  且赴此貝凱之舞兮!

  原文第三四句,指一八二二年突厥人屠殺Scios城事。此城即荷馬所生地也。貝凱者(Bacchanal),賽神之會,男女聚合巫覡舞禱以娛神。

  十

  汝猶能霹靂之舞兮,霹靂之陣今何許兮?

  舞之靡靡猶不可忘兮,奈何獨忘陣之堂堂兮?

  獨不念先人佉摩之書兮,寧以遺汝庸奴兮?

  霹靂(Pyrrhic)源出Pyrrhus,希臘Epirus之王,嘗屢勝羅馬人。

  霹靂之舞為戰陣之舞,如吾國之《武功舞》、《破陣樂》耳,蓋效戰陣之聲容而作也。

  原文「Of two such lessons,why forget the nobler and the manlier one?」極不易譯,吾以「舞之靡靡」對「陣之堂堂」,以曲傳其「The nobler and the manlier」之意,蓋煞費苦心矣。佉摩(Cadmus)相傳為腓尼西之王,遊希臘之梯伯部,與龍鬥,屠龍而拔其齒,種之皆成勇士,是為梯伯之始祖。又相傳佉摩自腓尼西輸入字母,遂造希臘文(神話)。

  十一

  懷古兮徒煩冤,注美酒兮盈尊!

  一醉兮百憂泯!阿難醉兮歌有神。

  阿難蓋代詩人兮,信嘗事暴君兮;

  雖暴君兮,猶吾同種之人兮。

  阿難見寵于希王Polycrates,史稱其為暴王。

  十二

  吾所思兮,米爾低兮,

  武且休兮,保我自由兮。

  吾撫昔而涕淋浪兮,

  遺風誰其嗣昌?

  誠能再造我家邦兮,

  雖暴主其何傷?

  米爾低,英主也,嘗敗波斯之軍于馬拉頓之戰,遂霸希臘。

  按此二章蓋憤極之詞。其意以為屈服於同種之英主,猶可忍也;若異族之主,則萬不可忍受耳。蓋當時民族主義方熾,故詩人于種族觀念尤再三言之。民權之說,幾為所掩。君武譯此二章,似有意更易其辭,故有「本族暴君罪當誅,異族暴君今何如」云云,其用心蓋可諒也。

  十三

  注美酒兮盈杯,悠悠兮吾懷!

  湯湯兮白階之岸,崔巍兮修裡之崖,

  吾陀離民族兮,實肇生於其間;

  或猶有自由之種兮,曆百劫而未殘。

  希臘兩大民族:一為伊俄寧族(Ionians),一即陀離族也(Dorians)。陀離稍後起,起於北方,故有白階修裡云云。修裡山在西北部,獨立之役,修裡人(Suliolites)最有功。

  十四

  法蘭之人,何可托兮,其王貪狡,不可度兮。

  所可托兮,希臘之刀;所可信兮,希臘之豪。

  突厥慓兮,拉丁狡兮,

  雖吾盾之堅兮,吾何以自全兮?

  希臘獨立之役之起也(一八二一),「神聖同盟」之墨猶未幹,歐洲君主相顧色變,以為民權之焰複張矣,故深忌之,或且陰沮尼之,法尤甚焉。

  此章屢易稿始成。

  十五

  注美酒兮盈杯!美人舞兮低徊!

  眼波兮盈盈,一顧兮傾城;

  對彼美兮,淚下不能已兮;

  子兮子兮,胡為生兒為奴婢兮!

  此章譯者以為全篇最得意之作。

  十六

  置我乎須寧之岩兮,狎波濤而為伍;

  且行吟以悲嘯兮,惟潮聲與對語;

  如黃鵠之逍遙兮,將於是焉老死:

  奴隸之國非吾土兮,碎此杯以自矢!

  此詩全篇吾以四時之力譯之,自視較勝馬蘇兩家譯本。一以吾所用體較恣肆自如,一以吾于原文神情不敢稍失,每委曲以達之。至於原意,更不待言矣。能讀原文者,自能知吾言非自矜妄為大言也。

  所注各節,皆根據群籍,不敢以己意揣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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