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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哲學(14)


  以上所說,為公孫龍一班人的知識論。知識須有三個主要部分;一方面是物,一方面是感覺認識的心神,兩方面的關係,發生物指與感覺,在物為「指」,在心為「知」(此知是《經上》「知,接也」之知),其實是一事。這三部分之中,最重要的,還只是知物的心神。一切物指,一切區別同異,若沒有心神,便都不能知道了。

  九、第四,論名 有了「物指」,然後有「名」。一物的名乃是代表這物一切物指的符號。如「火」代表火的一切性質,「梅蘭芳」代表梅蘭芳的一切狀態性質。有了正確的「名」,便可由名知物,不須時時處處直接見物了。如我說「平行線」,聽者便知是何物。故「正名」一件事,於知識思想上極為重要。古代哲學家,自孔子到荀子,都極注重「正名」,都因此故。《公孫龍子》有《名實論》,中說道:

  ……正其所實者、正其名也。其名正,則唯乎其彼此焉(唯,應也)。謂彼而不唯乎彼,則「彼」謂不行。謂此而不唯乎此,則「此」謂不行。……故彼彼止於彼,此此止於此,可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不可夫名,實謂也。知此之非此也,如此之不在此也,則不謂也。

  這段說「正名」極明白。《荀子·正名》篇說名未制定之時,有「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的大害。上文(4)條說「犬可以為羊」,又(19)條說「白狗黑」,是說犬羊黑白,都系人定的名字。當名約未定之時,呼犬為羊,稱白為黑,都無不可。這就是「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就是《公孫龍子》所說「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了。

  若有了公認正確的名,自然沒有這種困難。(20)條說「孤駒未嘗有母」,《列子》作「孤犢未嘗未母」。魏牟解說道:「有母非孤犢也」。這是說「孤犢」一名,專指無母之犢。犢有母時,不得稱孤;犢稱孤時,決不會有母了。這便是「彼彼止於彼,此此止於此」。一切正確之名都要如此,不可移易。

  十、結論 以上說公孫龍及「辯者」二十一事完了。這班人的學說,以為一切區別同異,都起於主觀的分別,都非絕對的。但在知識思想上,這種區別同異卻不可無有。若沒有這些分別同異的「物指」,便不能有知識了。故這些區別同異,雖非實有,雖非絕對的,卻不可細為辨別,要使「彼彼止於彼,此此止於此」。有了正確之「名」,知識學術才可有進步。

  公孫龍一班人的學說,大旨雖然與惠施相同,但惠施的學說歸到一種「泛愛萬物」的人生哲學,這班人的學說歸到一種「正名」的名學。這是他們的區別。但公孫龍到處勸人「偃兵」,大概也是信兼愛非攻的人,可知他終是墨家一派。

  (附言)鄙人兩年來所作論公孫龍之文先後凡四次。每次都大有更動。此為最近改作之稿,亦不敢謂為定論,但覺此善於彼耳,所望國中學者,更有以匡正之。

  §十一、墨學結論

  我們已講了墨學的兩派:一是宗教的墨學,一是科學—哲學的墨學。如今且講墨學的滅亡和所以滅亡的原因。

  當韓非之時,墨學還很盛。所以《韓非子·顯學》篇說「世之顯學,儒墨也」。韓非死于秦始皇十四年,當民國前2144年。到司馬遷做《史記》時(民國前2001年),不過一百五十年,那時墨學早已銷滅,所以《史記》中竟沒有墨子的列傳。《孟子荀卿列傳》中說到墨子的一生,只有二十四個字。那轟轟烈烈,與儒家中分天下的墨家,何以銷滅得這樣神速呢?這其中的原因,定然很複雜,但我們可以懸揣下列的幾個原因:

  第一,由於儒家的反對 墨家極力攻擊儒家,儒家也極力攻擊墨家。孟子竟罵墨子兼愛為「無父」,為「禽獸」。漢興以後,儒家當道,到漢武帝初年竟罷黜百家,獨尊孔氏。儒家這樣盛行,墨學自然沒有興盛的希望了(參看荀子攻擊墨家之語,及《孔叢子·詰墨》篇)。

  第二,由於墨家學說之遭政客猜忌 其實墨學在戰國末年,已有衰亡之象。那時戰爭最烈,各國政府多不很歡迎兼愛非攻的墨家。《管子》(是戰國末年的偽書)《立政》篇說:

  寢兵之說勝,則險阻不守。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

  又《立政九敗解》說:

  人君唯毋(唯毋二字合成一語辭,有唯字義。說詳《讀書雜誌》)聽寢兵,則群臣賓客莫敢言兵。……人君唯毋聽兼愛之說,則視天下之民如其民,視國如吾國(語略同《兼愛上》)。如是,則……射禦勇力之士不厚祿,覆軍殺將之臣不貴爵。

  又《韓非子·五蠹》篇說:

  故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斬敵者受賞,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祿,而信兼愛之說,……舉行如此,治強不可得也。

  這都是指墨家說的。可見那時墨學不但不見容於儒家,並且遭法家政客的疾忌。這也是墨學滅亡的一個大原因。

  第三,由於墨家後進的「詭辯」太微妙了。 別墨惠施、公孫龍一般人,有極妙的學說。不用明白曉暢的文字來講解,卻用許多極怪僻的「詭辭」,互相爭勝,「終身無窮」。那時代是一個危急存亡的時代,各國所需要的乃是軍人政客兩種人才,不但不歡迎這種詭辯,並且有人極力反對。如《韓非子·五蠹》篇說:

  且世之所謂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所務也。今所治之政,民間夫婦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論,則其於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務也。

  又《呂氏春秋》說:公孫龍與孔穿論「臧三耳」(本作藏三牙,今據《孔叢子》正),明日,孔穿對平原君說:

  謂臧三耳甚難而實非也。謂臧兩耳甚易而實是也。不知君得從易而是者乎?將從難而非者乎?

  又《韓非子·問辯》篇說:

  夫言行者,以功用為之的彀者也。……亂世之聽言也,以難知為察,以博文為辯。……是以……堅白無厚之辭章,而憲令之法息。

  這都是說別墨與公孫龍一般人的論辯,太「微妙」了,不能應用。墨學的始祖墨翟立說的根本在於實際的應用。如今別家也用「功用」為標準,來攻擊墨學的後輩,可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這不但可見墨學滅亡的一大原因,又可見狹義的功用主義的流弊了。

  (本文為1918年3月24、31日,4月7、14日胡適在北京西城區手帕胡同教育部會場的演講,1918年8月10日北京大學學術演講會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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