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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哲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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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墨子》考 《墨子》書今本,有五十三篇,依我看來,可分作五組: 第一組 自《親士》到《三辯》,凡七篇、皆後人假造的(黃震、宋濂所見別本,此七篇題曰經)。前三篇全無墨家口氣。後四篇乃根據墨家的餘論所作的。 第二組 《尚賢》三篇、《尚同》三篇、《兼愛》三篇、《非攻》三篇、《節用》兩篇、《節葬》一篇、《天志》三篇、《明鬼》一篇、《非樂》一篇、《非命》三篇、《非儒》一篇、凡二十四篇。大抵皆墨者演墨子的學說所作的。其中也有許多後人加入的材料。《非樂》、《非儒》兩篇更可疑。 第三組 《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不是墨子的書,也不是墨者記墨子學說的書。我以為這六篇就是《莊子·天下》篇所說的「別墨」做的。這六篇中的學問,決不是墨子時代所能發生的。況且其中所說和惠施、公孫龍的話最為接近。惠施、公孫龍的學說差不多全在這六篇裡面。所以我以為這六篇是惠施、公孫龍時代的「別墨」做的。我從來講墨學,把這六篇提出,等到後來講「別墨」的時候才講他們。 第四組 《耕柱》、《貴義》、《公孟》、《魯問》、《公輸》這五篇,乃是墨家後人把墨子一生的言行輯聚來做的,就同儒家的《論語》一般。其中有許多材料比第二組還更為重要。 第五組 自《備城門》以下到《雜守》,凡十一篇。所記都是墨家守城備敵的方法。於哲學沒什麼關係。 研究墨學的可先讀第二組和第四組。後讀第三組。其餘二組,可以不必細讀。 §三、墨子哲學的根本方法 儒墨兩家根本上不同之處,在於兩家哲學方法的不同,在於兩家的「邏輯」不同。《墨子·耕柱》篇有一條最形容得出這種不同之處。 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曰:「善為政者若之何?」仲尼對曰:「善為政者,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論語》作「近者悅,遠者來。」) 子墨子聞之曰:「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葉公子高豈不知善為政者之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哉?問所以為之若之何也……」 這就是儒墨的大區別。孔子所說是一種理想的目的。墨子所要的是一個「所以為之若之何」的進行方法。孔子說的是一個「什麼」,墨子說的是一個「怎樣」。這是一個大分別。 《公孟》篇又說: 子墨子問於儒者,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 儒者說的還是一個「什麼」。墨子說的是一個「為什麼」。這又是一個大分別。 這兩種區別,皆極重要。儒家最愛提出一個極高的理想的標準,作為人生的目的,如論政治,定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說:「近者悅、遠者來;」這都是理想的目的,卻不是進行的方法。如人生哲學(人生哲學,或譯倫理學,倫理學之名不當,但可以稱儒家之人生哲學耳。故不用)則高懸一個「止於至善」的目的,卻不講怎樣能使人止於至善。所說細目,如「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父,止于慈;為人子,止於孝;與國人交,止於信」(《大學》)全不問為什麼為人子的要孝,為什麼為人臣的要敬;只說理想中的父子君臣朋友是該如此如此的。所以儒家的議論,總要偏向「動機」一方面。「動機」如俗話的「居心」。孟子說的「君子之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存心是行為的動機。大學說的誠意,也是動機。儒家只注意行為的動機,不注意行為的效果。推到了極端,便成董仲舒說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只說這事應該如此做,不問為什麼應該如此做。 墨子的方法,恰與此相反。墨子處處要問一個「為什麼」。例如造一所房子,先要問為什麼要造房子。知道了「為什麼」,方才可知道「怎樣做」。知道房子的用處是「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方才可以知道怎樣佈置構造始能避風雨寒暑,始能分別男女內外。人生的一切行為,都是如此。如今人講教育,上官下屬都說應該興教育。於是大家都去開學堂,招學生。大家都以為興教育就是辦學堂,辦學堂就是興教育。從不去問為什麼該興教育,因為不研究教育是為什麼的,所以辦學和視學的人也無從考究教育的優劣,更無從考究改良教育的方法。我去年回到內地。有人來說,我們村裡,該開一個學堂。我問他為什麼我們村裡該辦學堂呢?他說,某村某村都有學堂了,所以我們這裡也該開一個。這就是墨子說的「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的理論。 墨子以為無論何種事物、制度、學說、觀念,都有一個「為什麼」。換言之,事事物物都有一個用處。知道那事物的用處,方才可以知道他的是非善惡。為什麼呢?因為事事物物既是為應用的,若不能應用,便失了那事那物的原意了,便應該改良了。例如墨子講「兼愛」,便說: 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愛下》) 這是說,能應「用」的,便是「善」的;「善」的便是能應「用」的。譬如我說這筆「好」,為什麼「好」呢?因為能中寫,所以「好」。又如我說這會場「好」,為什麼「好」呢?因為他能最合開會講演的用,所以「好」。這便是墨子的「應用主義」。 應用主義又可叫做「實利主義」。儒家說「義也者,宜也」。宜即是「應該」。凡是應該如此做的,便是「義」。墨家說:「義,利也」(《經上》篇,參看《非攻下》首段)。便進一層說,說凡事如此做去便可有利的即是「義的」。因為如此做才有利,所以「應該」如此做。義所以為「宜」,正因其為「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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