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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考證(7)


  這個世系頗不分明。我們可試作一個假定的世系表如下:

  曹寅的《楝亭詩抄別集》中有「辛卯三月聞珍兒殤,書此忍慟,兼示四侄寄東軒諸友」詩三首,其二云:「世出難居長,多才在四三。承家賴猶子,努力作奇男。」四侄即頎,那排行第三的當是那小名珍兒的了。如此看來,顒與頫當是行一與行二。曹寅死後,曹顒襲織造之職。到康熙五十四年,曹顒或是死了,或是因事撤換了,故次子曹頫接下去做。織造是內務府的一個差事,故不算做官,故《氏族通譜》上只稱曹寅為通政使,稱曹頫為員外郎。但《紅樓夢》裡的賈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襲爵,也是員外郎。這三層都與曹頫相合,故我們可以認賈政即是曹頫;因此,賈寶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這一層更容易明白了。

  第五,最重要的證據自然還是曹雪芹自己的歷史和他家的歷史。《紅樓夢》雖沒有做完(說詳下),但我們看了前八十回,也就可以斷定:(1)賈家必致衰敗,(2)寶玉必致淪落。《紅樓夢》開端便說,「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又說,「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又說,「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這是明說此書的著者——即是書中的主人翁——當著書時,已在那窮愁不幸的境地。況且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時在夢中對鳳姐說的活,句句明說賈家將來必到「樹倒猢猻散」的地步。所以我們即使不信後四十回(說詳下)抄家和寶玉出家的話,也可以推想賈家的衰敗和寶玉的流落了。我們再回看上文引的敦誠兄弟送曹雪芹的詩,可以列舉雪芹一生的歷史如下:

  (1)他是做過繁華舊夢的人。

  (2)他有美術和文學的天才,能做詩,能繪畫。

  (3)他晚年的境況非常貧窮潦倒。

  這不是賈寶玉的歷史嗎?此外,我們還可以指出三個要點。第一是曹雪芹家自從曹璽、曹寅以來,積成一個很富麗的文學美術的環境。他家的藏書在當時要算一個大藏書家,他家刻的書至今推為精刻的善本。富貴的家庭並不難得,但富貴的環境與文學美術的環境合在一家,在當日的漢人中是沒有的,就在當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尋找了。第二,曹寅是刻《居常飲饌錄》的人,《居常飲饌錄》所收的書,如《糖霜譜》、《制脯鮓法》、《粉面品》之類,都是專講究飲食糖餅的做法的。曹寅家做的雪花餅,見於朱彝尊的《曝書亭集》(二十一,頁十二),有「粉量雲母細,糝和雪糕勻」的稱譽。我們讀《紅樓夢》的人,看賈母對於吃食的講究,看賈家上下對於吃食的講究,便知道《居常飲饌錄》的遺風未泯,雪花餅的名不虛傳!第三,關於曹家衰落的情形,我們雖沒有什麼材料,但我們知道曹寅的親家李煦在康熙六十一年已因虧空被革職查追了。雍正《朱批諭旨》第四十八冊有雍正元年《蘇州織造胡鳳翬奏摺》內稱:

  今查得李煦任內虧空各年餘剩銀兩,現奉旨交督臣查弼納查追外,尚有六十一年辦六十年分應存剩銀六萬三百五十五兩零,並無存庫,亦系李煦虧空。……所有歷年動用銀兩數目,另開細折,並呈御覽。

  又第十三冊有《兩淮巡鹽禦史謝賜履奏摺》內稱:

  竊照兩淮應解織造銀兩,歷年遵奉已久。茲于雍正元年三月十六日奉戶部諮行,將江蘇織造銀兩停其支給;兩淮應解銀兩,匯行解部。……前任鹽臣魏廷珍於康熙六十一年內未奉部文停止之先,兩次解過蘇州織造銀五萬兩。……再本年六月內奉有停止江甯織造之文。查前鹽臣魏廷珍經解過江甯織造銀四萬兩,臣任內……解過江甯織造銀四萬五千一百二十兩。……臣請將解過蘇州織造銀兩在於審理李煦虧空案內並追;將解過江甯織造銀兩行令曹頫解還戶部。

  李煦做了三十年的蘇州織造,又兼了八年的兩淮鹽政,到頭來竟因虧空被查追。胡鳳翬折內只舉出康熙六十一年的虧空,已有六萬兩之多;加上謝賜履折內舉出應退還兩淮的十萬兩:這一年的虧空就是十六萬兩了!他歷年虧空的總數之多,可以想見。這時候,曹頫(曹雪芹之父)雖然還未曾得罪,但謝賜履折內已提及兩事:一是停止兩淮應解織造銀兩,一是要曹頫賠出本年已解的八萬一千餘兩。這個江甯織造就不好做了。我們看了李煦的先例,就可以推想曹頫的下場也必是因虧空而查追,因查追而抄沒家產。關於這一層,我們還有一個很好的證據。袁枚在《隨園詩話》裡說《紅樓夢》裡的大觀園即是他的隨園。我們考隨園的歷史,可以信此話不是假的。袁枚的《隨園記》(《小倉山房文集》十二)說隨園本名隋園,主人為康熙時織造隋公。此隋公即是隋赫德即是接曹頫的任的人(袁枚誤記為康熙時,實為雍正六年)。袁枚作記在乾隆十四年己巳(1749),去曹頫卸織造任時甚近,他應該知道這園的歷史。我們從此可以推想曹頫當雍正六年去職時,必是因虧空被追賠,故這個園子就到了他的繼任人的手裡。從此以後,曹家在江南的家產都完了,故不能不搬回北京居住。這大概是曹雪芹所以流落在北京的原因。我們看了李煦、曹頫兩家敗落的大概情形,再回頭來看《紅樓夢》裡寫的賈家的經濟困難情形,便更容易明白了。如第七十二回鳳姐夜間夢見人來找他,說娘娘要一百匹錦,鳳姐不肯給,他就來奪。來旺家的笑道:「這是奶奶日間操心常應候宮裡的事。」一語未了,人回夏太監打發了一個小內監來說話。賈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麼活!一年他們也夠搬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好容易鳳姐弄了二百兩銀子把那小內監打發開去,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賈璉道:「昨兒周太監來,張口就是一千兩。我略慢應了些,他不自在。將來得罪人之處不少。這會子再發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又如第五十三回寫黑山村莊頭烏進孝來賈府納年例,賈珍與他談的一段話也很可注意:

  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這夠做什麼的!……真真是叫別過年了!」

  烏進孝道:「爺的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有一百多裡,竟又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榮國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是這些東西,不過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

  賈珍道:「如何呢?我這邊到可已,沒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比不得那府裡(榮國府)這幾年添了許多化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化的,卻又不添銀子產業。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烏進孝笑道:「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嗎?」

  賈珍聽了,笑向賈蓉等道:「你們聽聽,他說的可笑不可笑?」

  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我們不成?……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麼?這二年,那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化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親,只怕精窮了!……」

  賈蓉又說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二嬸娘(鳳姐)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大的東西去當銀子呢。」

  借當的事又見於第七十二回:

  鴛鴦一面說,一面起身要走。賈璉忙也立起身來說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兒,兄弟還有一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麼不泡好茶來!快拿乾淨蓋碗,把昨日進上的新茶泡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完了。幾處房租地租統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裡的禮,又要預備娘娘重陽節;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要二三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

  因為《紅樓夢》是曹雪芹「將真事隱去」的自敘,故他不怕瑣碎,再三再四的描寫他家由富貴變成貧窮的情形。我們看曹寅一生的歷史,決不像一個貪官污吏;他虧空破產,大概都是由於他一家都愛揮霍,愛擺闊架子;講究吃喝,講究場面;收藏精本的書,刻行精本的書;交結文人名士,交結貴族大官,招待皇帝,至於四次五次;他們又不會理財,又不肯節省;講究揮霍慣了,收縮不回來,以致於虧空,以至於破產抄家。《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所以他們偏要絞盡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謎,所以他們偏要用盡心思去替《紅樓夢》加上一層極不自然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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