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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出世的思想(2)


  故這種暮氣的出世哲學的完成,乃是中國民族的思想大踏步走入中古世界的信號。這時候印度的宗教還不曾開始征服中國,然而中國人已自己投入中古的暮氣裡去了。中國人已表示不願做人而要做神仙了,不願生活而願意「存而若亡,生而若死」了!

  這種哲學可叫做精神哲學,其主旨有二:在天地萬物之中,則賤物而貴身;在一身之中,則賤形而貴神。凡惡動主靜之學,厭世無生之論,都附屬於這兩點。

  貴生重己之論,本是古代思想的一個重要貢獻;楊朱之書雖不可考了,但我們在《呂氏春秋》裡可以看見古代確曾有一種很健全的貴生重己的思想。神仙家到處訪求芝菌丹藥,研究導引養生之法,也可以算是貴生重己的一個方面。道家「賤物而貴身」的思想也可以說是從古代的貴生重己的個人主義變出來的,但越變越遠了。《原道訓》說:天下之要不在於彼而在於我,不在於人而在於我身。身得則萬物備矣。徹於心術之論,則嗜欲好憎外矣。是故無所喜而無所怒,無所樂而無所苦;萬物玄同,無非無是;化育玄耀,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與我豈有間哉?

  夫有天下者,豈必攝權持勢,操殺生之柄,而以行其號令耶?吾所謂有天下者,非謂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則天下亦得我矣。吾與天下相得,則常相有已,又焉有不得容其間者乎?所謂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則與道為一矣。

  故雖游于江潯海裔,馳要褭(馬名),建翠蓋,日觀掉羽武象之樂,耳聽滔朗奇麗激抮之音,……射沼濱之高鳥,逐苑囿之走獸,此齊民之所以淫泆流湎,聖人處之不足以營其精神,亂其氣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

  處窮僻之鄉,側溪穀之間,隱于榛薄之中;環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戶甕牖,揉桑為樞;上漏下濕,……雪霜滖灖,……此齊民之所為形植黎黑而不得志也。聖人處之不為愁悴怨懟,而不失其所以自樂也。

  是何也?則內有以通於天機,而不以貴賤貧富勞逸失其志德者也。故夫烏之啞啞,鵲之唶唶,豈嘗為寒暑燥濕變其聲哉?是故夫得道(疑脫「者」字)己定而不待萬物之推移也,非以一時之變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同篇又說:吾所謂樂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為樂,不以廉為悲。……聖人不以身役(《御覽》引作「徇」)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為歡不忻忻,其為悲不惙惙,萬方百變消搖而無所定,吾獨慷慨遺物而與道同出。

  是故有以自得之也,喬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適情。無以自得之也,雖以天下為家,萬民為臣妾,不足以養生也。能至於無樂者,則無不樂。無不樂則至樂極矣。這是「賤物而貴身」的理想。我們試用這種思想和《呂氏春秋》的貴生重己的思想相比較,便可以看出中古所謂「貴身」已不是百年前所謂貴生重己了。《呂氏春秋》的「貴生」、「尊生」、「全生」,只是要人「六欲各得其宜」,「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故不欲不能全得其宜,便是「虧生」;六欲莫得其宜,而反得其所甚惡,便是「迫生」,迫生便不如死(看第二章)。這還是近人情的人生觀。《淮南王書》的「貴身」卻是教人排除「嗜欲好憎」,教人「無所喜而無所怒,無所樂而無所苦」:「能至於無樂者,則無不樂」。這才是「自得」。故《原道訓》說:喜怒者,道之邪也。憂樂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過也。嗜欲者,性之累也。……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性(今本作通,依《御覽》改)而不變,靜之至也。嗜欲不載,虛之至也。無所好憎,平之至也。不與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則通於神明。通於神明者,得其內者也。故他們所謂「自得」,只是要「得其內」而不問外境是何等樣子。無嗜欲,無好憎,故能「萬方百變消搖而無所定,吾獨慷慨遺物而與道同出」。他們說:夫烏之啞啞,鵲之唶唶,豈嘗為寒暑燥濕變其聲哉?他們所謂「通於神明」,原來不過希望「同于烏鵲」而已!其實烏鵲與其他鳥獸也不能沒有嗜欲好憎喜怒,也不能不為寒暑燥濕改變其生活狀態。《淮南書》不曾說嗎?含牙戴角,前爪後距,奮翼攫肆,蚑行蟯動之蟲,喜而合,怒而鬥,見利而就,避害而去,其情一也。(《修務訓》)故他們那種無所喜怒苦樂的理想境界,其實還夠不上說「同於禽獸」,只是槁木而已,死灰而已。烏之啞啞,鵲之唶唶,比這強多啦!名為「貴身」,乃至不能下比烏鵲,只可自比於槁木死灰,豈非「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莊子》「天下篇」語)嗎?

  他們所謂「貴身」,其實是「賤身」,因為他們所貴的不是身的全體,只是他們所認為「精神」的部分;精神以外的部分都是不重要的。《精神訓》說: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又說:精神者,所受於天也。而形體者,所稟於地也。「精神」是什麼呢?是一是二呢?這個問題似乎不曾引起多少人的注意。高誘注《淮南·精神訓》說:精者,人之氣。神者,人之守也。又《天文訓》「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高注云:精,氣也。又《精神訓》云:煩氣為蟲(高注,煩,亂也),精氣為人。此語是高注「精者人之氣」的根據。精有微細之意,《莊子·秋水篇》所謂「精,小之微也」。古人相信人得天地之精氣,故說精是人之氣。《管子·內業篇》也說:「精也者,氣之精者也。」班固《白虎通》的《情性》章說:精神者何謂也?精者,靜也,太陰施化之氣也。象火之化任生也。神者,恍惚,太陰(今本作陽,此依徐乃昌翻元大德本)之氣也。神也是氣。《大戴記·曾子天圓篇》說:「陽之精氣曰神。」《禮記·聘義》鄭玄注:「精神,亦謂精氣也。」《詩·楚茨》鄭箋:「言其精氣謂之神,神者魂魄之氣。」《越絕書·內傳》說神是「主生氣之精」。精與神同是氣;氣的精微的,叫做「精」;其中又好像有一種主宰制裁的能力,便叫做「神」。古人對於人身只有模糊混沌的知識,故用名詞多不正確,多不耐分析。《淮南書》用「精神」,有時似一物,有時又似二物。如《精神訓》首段用「精神」和「形體」對舉,則精神似是一物。但《原道訓》說: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則二者傷矣。……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處之,則廢;氣不當其所充而用之,則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則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據此,則形與神之間還有第三者,叫做「氣」。這氣是不是「精」呢?平常說「精神」,是不是包括這「氣」呢?總觀《淮南》全書,「氣」似乎可以分作兩事:一面是血氣之氣,近於形體;一面是氣志之氣,稍近於精神,而不即是精神。試看《原道訓》接著又說道: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視,然能聽,形體能抗,而百節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視醜美,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其行也足趎坎,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見也,呼之而不能聞也。耳目非去之也,然而不能應者,神失其守也。故在於小則忘於大,在於中則忘於外,在於上則忘於下,在於左則忘於右。無所不充則無所不在。是故貴虛者,以豪末為宅也。

  今夫狂者,……豈無形神氣志哉?然而用之異也,失其所守之位,而離其外內之舍,……雖生與人鈞,然而不免為人戮笑者,形神相失也。氣志有所在,即是「神有所系」;「神為之使」而必須「氣為之充」。「在於小則忘於大,在於中則忘於外,無所不充則無所不在」。《俶真訓》也說:夫目察秋豪之末,耳不聞雷霆之音;耳調玉石之聲,目不見太山之高。何則?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忘也。這樣看來,精神雖是主使,而神之所注即是氣志之所充。所以我們可以說,當時的人把精神確看作一種精氣;因為有主使制裁的作用,故尊為「神」;因為無形體,故認為一種精氣,故又稱「精神」;精神之所系,也認作精氣之所貫注,故叫做「氣志」,也可稱為「精」。《白虎通》說神是「太陰之氣」,而精是「太陰施化之氣」,同是一氣,其本體是神,其施化之作用是精,合而言之,叫做「精神」。

  因為認精神是一種精氣,故神仙家有按摩導引之術,以為養氣可以養神。玄學化的道家嫌此等方術為太粗,故說:若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伸,鳧浴猿躩,鴟視虎顧,是養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他們不滿意於「養形」的神仙家,而主張要養神。養神之道只在排斥嗜欲,無所好憎。他們造出一種很武斷的心理學作根據。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而後動,性之害也。物至而神應,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誘於外,不能反己,而天理滅矣。(《原道訓》)「人生而靜」,開口便錯。此等論斷,全無事實的根據,並且和事實絕對相違反,全是主觀成見的武斷。然而此語因為混入了《禮記》的《樂記》,成為儒生的經典,二千年來不但無人指斥,並且成為理學的一個基本思想,豈非絕可怪異的事!以靜為天性,自然要主靜無欲了。《精神訓》說的更徹底了: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嘩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趣舍滑心,使行飛揚:此四者,天下之所〔以〕養性(高注,性,生也)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氣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勞。弗疾去則志氣日耗。夫人之所以不能終其壽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夫惟能無以生為者,則所以得修(長)生也。一切所以養生之具,都認為「人累」了;並且很明白的說得長生之道在於「無以生為」了。這都是出世的人生觀。

  他們以為這樣排除一切「人累」,可以得長生,還可以知道過去未來。《精神訓》說:使耳目精明玄達而無誘慕,氣志虛靜恬愉而省嗜欲,五藏定寧充盈而不泄,精神內守形骸而不外越,則望於往世之前,而視於來事之後,猶未足為也。豈直禍福之間哉?這是妄想作未卜先知的仙人了。此種前知的妄想,與上文所引「入火不焦,入水不濡」、「出入無間,役使鬼神」的夢想,都是這出世的人生觀的理想境界。

  這種人生觀不想做人而妄想做「真人」;名為「貴身」,而其實是要謝絕「人累」而做到「無以生為」的境界。《精神訓》說的最沉痛:吾處於天下也,亦為一物矣。不識天下之以我備其物歟?且惟(雖)無我而物無不備者乎?……其生我也將以何益?其殺我也將以何損?這是「貴身」呢?還是「賤身」呢?又說:夫造化者既以我為坯矣,將無所違之矣。吾安知夫剌炙而欲生者之非惑也?又安知夫絞經而求死者之非福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

  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土。吾生之比於有形之類,猶吾死之淪於無形之中也。然則吾生也,物不以益眾;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於〕其間者乎?

  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猶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為盆盎也,與其未離於地也無以異。其已成器而破碎漫瀾而複歸其故也,與其為盆盎也,亦無以異矣!這樣哀豔的文章,發揮一個最悲觀的人生觀,而出於一個安富尊榮的王者的書裡,這是何等重要的時代象徵!我們試回想幾百年前的儒者教人「知其不可而為之」,教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教人「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試回想不過一百年前的《呂氏春秋》「天下莫貴於生」的人生觀——我們試一比較,便不能不感覺這一百年之中世界真大變了,中國真已深入中古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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