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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形勢裡的兩個問題


  ——給周鯁生先生的一封信——

  鯁生吾兄:

  前幾天我讀了老兄「歷史要重演嗎?」那篇文章,我頗驚訝我們兩個老朋友對國際局勢的觀察竟相隔離如此之遠!所以我今天寫出兩點不同的意見來,請老兄指教。

  第一、老兄此文的主要論點是譴責「西方民主國家」對德國日本的和約政策的根本改變。老兄所謂根本改變,是說西方國家眼前頗「有些人士」看這對德日和約問題的根本,「已不在如何防制德日兩國的復興,而在如何扶持而利用戰時這兩個強敵以抵制其他一個戰勝的盟國。」

  老兄也承認這種傾向,「現在尚沒有表現於具體的方案或公表的文件」,只不過是言論自由的社會裡的幾個私人意見而已。我覺得老兄似乎不應該太看重這種個人議論而忽視那些已經正式公表的方案與文件。我試舉美國政府正式提交蘇英法的,一九四七年四月馬歇爾先生在莫斯科又重行提出,兩次都被蘇聯打消了的。這個協約的主要目標正是要一種維持集體安全的武力來長期制止德國的侵略勢力的復活。當初美國政府曾表示,同樣的四十年協約可以適用到日本。這是美國外交史上破天荒的政策,在貝爾納斯先生提出之前,曾經美國參議院的兩黨領袖仔細研究討論過,將來當然可以得參議院的批准。如果我們要判斷西方民主國家對德日和約的根本政策,這一類的文件似乎更值得我們的研究罷?

  我觀察西方民主國家的負責言論與行動,可以作三個判斷:(一)西方民主國家並沒有放棄「防制德日侵略勢力復活」的根本政策。在這一點上,不但波茨坦會議曾有嚴重的決定,西方國家的朝野主張也是絕對一致的。(二)因為根本不許德日兩國重行武裝,所以西方國家決定要扶持德日兩國來抵制蘇聯。老兄試想想,哪有不武裝德日而可以利用他們來抵制蘇俄的道理?我可以武斷的說,武裝德日是英美法與澳洲加拿大諸國的人民絕對不肯允許的。(三)所謂「防制德日的復興」,應該解釋作盡力防制這兩國的武裝與侵略勢力的復活,這裡並沒有不許德日民族在世間過和平生活的意思。德國民族有七千多萬人,日本民族也有七千多萬人。誰也不能毀滅這一萬五千萬人。可是誰也不能長期掏腰包來養活他們。所以西方民主國家不能不考慮如何替他們保留一部分的工業生產力,使他們可以靠生產來養活他們自己。這不是過分的寬大。為了根本消滅將來的循環報復,為了根本維持比較久遠的和平,這種政策是不能避免的。

  這三個觀察,老兄認為有點根據嗎?如果我們看法不算大錯,那麼,我們似乎沒有充分理由可以譴責西方民主國家對德日和約的政策改變。至少我們應該承認這些國家在他們管轄的地域之內沒有武裝德國人或日本人的嫌疑。

  第二、老兄在此文裡說:「我們相信在聯合國列強中間尚沒有真正像戰前德意志日本那樣好戰的侵略勢力」。老兄這句話一定要引起不少人的懷疑,因為在不少人的心目中,戰後的蘇聯可能是一個很可怕的侵略勢力。還有些人覺得這個侵略勢力可能比德國日本還更可怕,因為他的本錢比德日還更雄厚,他的野心比德日還更偉大,他的勢力比德日極盛時還更普遍。有這種憂慮的人,世界各地都有,在中國特別多,因為蘇聯近年對中國的行為實在不能不叫人害怕而憂慮。老兄有什麼法子叫他們不害怕不憂慮呢?

  就拿我自己做個例子。老兄知道我向來對蘇俄是懷著很大的熱望的。我是一個多年深信和平主義的人,平常又頗憂慮中國北邊那條世界第一長的邊界,所以我總希望革命後的新俄國繼續維持他早年宣佈的反對帝國主義,反對侵略主義的立場。這種希望曾使我夢想新的俄國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愛好和平到不恤任何代價的程度(Peace at any price)。老兄總還記得,我曾用這「愛好和平到不恤任何和平代價」一個觀念來解釋蘇俄最初二十多年的外交政策,說他從佈雷司特裡托烏斯克和約(Brest - Litovsk Treaty)起,一直到一九三九年的對德不侵犯條約,都可以說是「愛好和平到不恤任何代價」的表示。一九三九年九月以後,波蘭被瓜分,芬蘭被侵略,這些時間確曾使我對蘇俄開始懷疑。但我總還不願意從壞的方面去想,因為我的思想裡總不願意有一個侵略國家做中國的北陵。老兄還記得我在一九四一年年底在美國政治學會年會的演說,我還表示我的一個夢想:我夢想中蘇兩國的邊界,能仿照美國與加拿大之間的邊界好榜樣,不用一個兵士防守!前幾年美國副總統華萊士訪問蘇俄與中國,他在重慶下飛機時發表的書面談話裡,還引我那個中蘇邊界不用武裝兵士防守的夢想。老兄在一九四四年出版的大作「求得太平洋的和平」(Winning tie Peace in the Pacific)裡,也還引我這個夢想的全文(頁九一)。

  老兄,我提起這一大段自述的故事,為的是要表明我對蘇聯確曾懷抱無限希望,不願意想像這個國家會變成一個可怕的侵略勢力!

  但是雅爾達秘密協定的消息,中蘇條約的逼訂,整個東三省的被拆洗,——這許多事件逼入而來。鐵幕籠罩住了外蒙古、北朝鮮、旅順、大連。我們且不談中歐與巴爾幹。單看我們中國這兩三年之中從蘇聯手裡吃的虧,受的侵害,——老兄,我不能不承認這一大堆冷酷的事實,不能不拋棄我二十多年對「新俄」的夢想,不能不說蘇俄已經變成了一個很可怕的侵略勢力。

  這是世界最不幸的事,也是蘇俄自身最不幸的事。蘇俄是世界上第一個疆土最大的國家,今日是他的國力最強盛的時期,全世界公認他是兩個最大強國之一。這正是他應該修繕穆棱的時期了。暴力是終久靠不住的,德國日本都是眼前的鏡子。一個強國也還需要朋友,需要誠信愛護他的朋友。無論怎麼強大的霸國,到了鄰舍害怕他,朋友拋棄他的時候,就到了開始下坡的日子了,他的極盛時期已經過去了。

  我拋棄了二十多年對蘇俄的夢想,我自己很感覺可惜。但是我觀察這幾年的國際心理,這樣從殷勤屬望變到灰心,從愛護變到害怕憂慮,恐怕不止是我一個人。即如老兄,難道你真不承認這個可怕的侵略勢力嗎?老兄試回想你我兩人在五六年前對蘇俄那樣熱心的期望,試回想我們當時親眼看見的西方民主社會對蘇俄那樣真誠的友誼,我們不能不惋惜,蘇俄今日被人看作一個可怕的侵略勢力,真是蘇俄自己的絕大不幸,自己的絕大損失了。

  以上討論的兩點,我很誠懇的盼望老兄坦白指教。

  (胡適三十七、一、二十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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