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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元稹、白居易(4)


  當時的新詩人之中,孟郊、張籍、劉猛、李餘與元稹都還作舊式的古樂府,但都「有新意」,有時竟「雖用古題,全無古義」【劉猛】【李餘的詩都不傳了】。這已近於作新樂府了。元稹與白居易、李紳【公垂】三個人做了不少的新樂府【李紳的新樂府今不傳了】,此外如元氏的《連昌宮詞》諸篇,如白氏的《秦中吟》諸篇,都可說是新樂府,都是「即事名篇,無複倚傍」的新樂府。故我們可以說,他們認定新樂府為實現他們的文學主張的最適宜的體裁。

  元稹自序他的《新體樂府》道:

  ……昔三代之盛也,士議而庶人謗。又曰,「世理【治】則詞直,世忌則詞隱。」餘遭理世而君盛聖,故直其詞,以示後,使夫後之人謂今日為不忌之時焉。

  白居易的《新樂府》的自序,已引在上文了,其中有云:

  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覈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

  要做到這幾個目的,只有用白話做詩了。元白的最著名的詩歌大都是白話的。這不是偶然的事,似是有意的主張。據舊時的傳說,

  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曰,「解」,則錄之。不解,則又複易之。【《墨客揮犀》】

  這個故事不見得可靠,大概是出於後人的附會。英國詩人華次華斯(Wordsworth)主張用平常說話做詩,後人也造成一種傳說,說他每做詩都念給一個老嫗聽,她若不懂,他便重行修改。這種故事雖未必實有其事,卻很可暗示大家公認這幾個詩人當時確是有意用平常白話做詩。

  近年敦煌石室發現了無數唐人寫本的俗文學,其中有《明妃曲》《孝子董永》《季布歌》《維摩變文》……等等【另有專章討論】。我們看了這些俗文學的作品,才知道元白的著名詩歌,尤其是七言的歌行,都是有意仿效民間風行的俗文學的。白居易的《長恨歌》,元稹的《連昌宮詞》,與後來的韋莊的《秦婦吟》,都很接近民間的故事詩。白居易自序說他的新樂府不但要「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喻」,還要「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這種「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的詩體,向那裡去尋呢?最自然的來源便是當時民間風行的民歌與佛曲。試引《明妃傳》一段,略表示當時民間流行的「順而肆」的詩體:

  昭軍【君】昨夜子時亡,突厥今朝發使忙。三邊走馬傳胡令,萬里非【飛】書奏漢王。解劍脫除天子服,披頭還著庶人裳。衙官坐位刀離面【離面即杜詩所謂「花門】【面】」,九姓行哀截耳璫。□□□□□□□,枷上羅衣不重香。可惜未央宮裡女,嫁來胡地碎紅妝。……寒風入帳聲猶苦,曉日臨行哭未殃【央】。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獨寢覺天長。何期遠遠離京兆,不憶【意】冥冥臥朔方。早知死若埋沙裡,悔不教君還帝鄉!【《明妃傳》殘卷,見羽田亨編的《敦煌遺書》,活字本第一集,上海東亞研究會發行】

  我們拿這種俗文學來比較元白的歌行,便可以知道他們當日所采「順而肆」的歌行體是從那裡來的了。

  因為元白用白話做詩歌,故他們的詩流傳最廣。白居易自己說:

  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

  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

  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僕詩者。……【《與元九書》】

  元稹也說他們的詩,

  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模勒,衒賣於市井,或持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勒」是雕刻。此處有原注雲】:「【揚越閑多作書模勒樂天及予雜詩,賣於市肆之中也】」。【此為刻書之最早記載】。其甚者,有至於盜竊名姓,苟求是【日本本《白氏長慶集》作「自」】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

  予于平水市中【原注】【鏡湖傍草市名】,見村校諸童競習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知予之為微之也。……

  自篇章已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白氏長慶集序》】

  不但他們自己如此說,反對他們的人也如此說。杜牧作李戡的墓誌,述戡的話道:

  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者,纖豔不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元白用平常的說話做詩,他們流傳如此之廣,「入人肌骨,不可除去」,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們主張詩歌須要能救病濟世,卻不知道後人竟詆毀他們的「淫言媟語,纖豔不逞」!

  這也是很自然的。白居易自己也曾說:

  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詞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與元九書》】

  他又批評他和元稹的詩道:

  頃者在科試間,常與足下同筆硯,每下筆時,輒相顧語,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則辭繁,意太切則言激。然與足下為文,所長在於此,所病亦在於此。……【《和答詩十首序》】

  他自己的批評真說的精闢中肯。他們的諷諭詩太偏重急切收效,往往一氣說完,不留一點餘韻,往往有史料的價值,而沒有文學的意味。然其中確有絕好的詩,未可一筆抹煞。如元稹的《連昌宮詞》《織婦詞》《田家詞》《聽彈烏夜啼引》等,都可以算是很好的詩的作品。白居易的詩,可傳的更多了。如《宿紫閣山北村》,如《上陽白髮人》,如《新豐折臂翁》,如《道州民》,如《杜陵叟》,如《賣炭翁》,都是不朽的詩,白居易最佩服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句,故他早年作《秦中吟》時,還時時模仿老杜這種境界。如《秦中吟》第二首云:

  ……昨日輸殘稅,因窺官庫門,繒帛如山積,絲絮如雲屯。……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進入瓊林庫,歲久化為塵。

  如第三首云:

  ……廚有臭敗肉,庫有貫朽錢。……豈無窮賤者,忍不救饑寒?……

  如第七首云:

  ……尊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如第九首云:

  ……歡酣促密坐,醉暖脫重裘。秋官為主人,廷尉居上頭;日中為一樂,夜半不能休。豈知閿鄉獄,中有凍死囚!

  如第十首云:

  ……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這都是模仿老杜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兩句,引申他的意思而已。白氏在這時候的詩還不算能獨立。

  他作《新樂府》時,雖然還時時顯出杜甫的影響,卻已是很有自信力,能獨立了,能創造了。如《新豐折臂翁》云:

  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雲南。……

  這樣樸素而有力的敘述,最是白氏獨到的長處。如《道州民》云:

  ……城雲「臣按《六典》書,任土貢有不貢無。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無矮奴」。……

  這樣輕輕的十四個字,寫出一個人道主義的主張,老杜集中也沒有這樣大力氣的句子。在這種地方,白居易的理解與天才融合為一,故成功最大,最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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