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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杜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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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歷開元事,分明在眼前。 無端盜賊起,忽已歲時遷!【杜甫】 八世紀中葉【七五五】,安祿山造反。當時國中久享太平之福,對於這次大亂,絲毫沒有準備。故安祿山、史思明的叛亂不久便蔓延北中國,兩京破陷,唐朝的社稷幾乎推翻了。後來還是借了外族的兵力,才把這次叛亂平定。然而中央政府的威權終不能完全恢復了,貞觀、開元的盛世終不回來了。 這次大亂來的突兀,驚醒了一些人的太平迷夢。有些人仍舊過他們狂醉高歌的生活;有些人還搶著貢諛獻媚,做他們的《靈武受命頌》、《鳳翔出師頌》;但有些人卻覺悟了,變嚴肅了,變認真了,變深沉了。這裡面固然有個人性情上的根本不同,不能一概說是時勢的影響。但我們看天寶以後的文學新趨勢,不能不承認時勢的變遷同文學潮流有很密切的關係。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余年間天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豈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傷心不忍問耆舊,複恐初從離亂說。……【杜甫《憶昔》】 時代換了,文學也變了。八世紀下半的文學與八世紀上半截然不同了。最不同之點就是那嚴肅的態度與深沉的見解。文學不僅是應試與應制的玩意兒了,也不僅是仿作樂府歌詞供教坊樂工歌妓的歌唱或貴人公主的娛樂了,也不僅是勉強作壯語或勉強說大話,想像從軍的辛苦或神仙的境界了。八世紀下半以後,偉大作家的文學要能表現人生——不是那想像的人生,是那實在的人生:民間的實在痛苦,社會的實在問題,國家的實在狀況,人生的實在希望與恐懼。 向來論唐詩的人都不曾明白這個重要的區別。他們只會籠統地誇說「盛唐」,卻不知道開元天寶的詩人與天寶以後的詩人,有根本上的大不同。開元天寶是盛世,是太平世;故這個時代的文學只是歌舞昇平的文學,內容是浪漫的,意境是做作的。八世紀中葉以後的社會是個亂離的社會;故這個時代的文學是呼號愁苦的文學,是痛定思痛的文學,內容是寫實的,意境是真實的。 這個時代已不是樂府歌詞的時代了。樂府歌詞只是一種訓練,一種引誘,一種解放。天寶以後的詩人從這種訓練裡出來,不再做這種僅僅仿作的文學了。他們要創作文學了,要創作「新樂府」了,要作新詩表現一個新時代的實在的生活了。 這個時代的創始人與最偉大的代表是杜甫。元結、顧況也都想作新樂府表現時代的苦痛,故都可說是杜甫的同道者。這個風氣大開之後,元稹、白居易、張籍、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相繼起來,發揮光大這個趨勢,八世紀下半與九世紀上半【七五五—八五〇】的文學遂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最光華燦爛的時期。 故七世紀的文學【初唐】還是兒童時期,王梵志、王績等人直是以詩為遊戲而已。朝廷之上,邸第之中,那些應酬應制的詩,更是下流的玩意兒,更不足道了。開元天寶的文學只是少年時期,體裁大解放了,而內容頗淺薄,不過是酒徒與自命為隱逸之士的詩而已。以政治上的長期太平而論,人稱為「盛唐」;以文學論,最盛之世其實不在這個時期。天寶末年大亂以後,方才是成人的時期。從杜甫中年以後,到白居易之死【八四六】,其間的詩與散文都走上了寫實的大路,由浪漫而回到平實,由天上而回到人間,由華麗而回到平淡,都是成人的表現。 杜甫字子美,襄陽人。他的祖父杜審言,是武后、中宗時的一個有名文學家,與李嶠、蘇味道、崔融為文章四友。杜甫早年家很貧,奔波吳越齊魯之間。他有《奉贈韋左丞丈詩》,敘他早年的生活云: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要使風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主上忽見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天寶六年,詔征天下士有一藝者,皆得詣京師就選。李林甫主張考試,遂無一人及第】。…… 天寶九年【七五〇】,他獻《三大禮賦》。表文中說: 臣生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 其賦中明說三大禮皆將在明年舉行,故蔡興宗作杜甫年譜系此事于天寶九年,因據唐史,三大禮【朝獻太清宮、享太廟、祀天地於南郊】皆在十年。蔡譜說他這年三十九歲。以此推知他生於先天元年壬子【七一二】。 他獻賦之後,玄宗命宰相考試他的文章,試後授他河西尉,他不願就。改為右衛率府胄曹。他有詩云: 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莫相疑行》】 又云: 不作河西尉,淒涼為折腰。老夫怕奔走,率府且逍遙。【《官定後戲贈》】 他這時候做的是閑曹小官,同往來的是一班窮詩人如鄭虔之類。但他很關心時政,感覺時局不能樂觀,屢有諷刺的詩,如《麗人行》《兵車行》等篇。他是個貧苦的詩人,有功名之志,而沒有進身的機會。他從那「騎驢三十載」的生活裡觀察了不少的民生痛苦,從他個人的貧苦的經驗裡體認出人生的實在狀況,故當大亂爆發之先已能見到社會國家的危機了。他在這個時代雖然也縱飲狂歌,但我們在他的醉歌裡往往聽得悲哀的歎聲: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這已不是歌頌升平的調子了。到天寶末年【七五五】,他到奉先縣去看他的妻子, ……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 他在這種慘痛裡回想社會國家的危機,忍不住了,遂盡情傾吐出來,成為《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老老實實地揭穿所謂開元天寶盛世的黑幕。墨蹟未乾,而大亂已不可收拾了。 大亂終於來了。那年十二月,洛陽失陷。明年【七五六】六月,潼關不守,皇帝只好西奔;長安也攻破了。七月,皇太子即位于靈武,是為肅宗。杜甫從奉先帶了家眷避往鄜州;他自己奔赴新皇帝的行在,途中陷於賊中,到次年夏間始得脫身到鳳翔行在。肅宗授他為左拾遺。九月,西京克復;十月,他跟了肅宗回京。他在左拾遺任內,曾營救宰相房琯,幾乎得大罪。房琯貶為刺史,杜甫出為華州司功參軍,時在乾元元年【七五八】。他這一年到過洛陽,次年【七五九】九節度的聯兵潰於相州,郭子儀退守東都,杜甫那時還在河南,作有許多紀兵禍的新詩。 這一年【七五九】的夏天,他還在華州,有《早秋苦熱》詩云: 七月六日苦炎蒸,對食暫餐還不能。……束帶發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腳踏層冰! 又有《立秋後題》云: 平生獨往願,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新唐書》云: 關輔饑,﹝甫﹞輒棄官去,客秦州,負薪采橡栗自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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