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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八世紀的樂府新詞(1)


  唐帝國統一中國【六二三】之後,直到安祿山之亂【七五五】,凡一百三十年間,沒有兵亂,沒有外患,稱為太平之世。其間雖有武后的革命【六九七〇五】,那不過是朝代的變更,社會民生都沒有擾亂。這個長期的太平便是燦爛的文化的根基。在這個時期之中,文化的各方面都得著自由的發展;宗教、經學、美術、文學都很發達。太宗是個很愛文學的皇帝,他的媳婦武后也是一個提倡文學的君主;他們給唐朝文學種下了很豐厚的種子;到了明皇開元【七一三—七四一】天寶【七四二—七五五】之世,唐初下的種子都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了。

  唐太宗為秦王時,即開文學館,招集十八學士;即帝位之後,開弘文館,收攬文學之士,編纂文籍,吟詠倡和。高宗之世,上官儀作宰相,為一時文學領袖。武后專政,大倡文治;革命之後,搜求遺逸,四方之士應制者向萬人。其時貴臣公主都依附風氣,招攬文士,提倡吟詠。中宗神龍、景龍【七〇五—七〇九】之間,皇帝與群臣賦詩宴樂,屢見於記載。如《大唐新語》云:

  神龍之際,京城正月望日盛燈影之會;金吾弛禁,特許夜行。貴游戚屬及下俚工賈無不夜遊。馬車駢闐,人不得顧。王主之家,馬上作樂以相誇競。文士皆賦詩一章以紀其事。作者數百人【此條引見謝無量《大文學史》六,頁三四。《唐代叢書》本《大唐新語》無此條】

  又《全唐詩話》云:

  十月,中宗誕辰,內殿宴,聯句。……帝謂侍臣曰:「今天下無事,朝野多歡。欲與卿等詞人時賦詩宴樂。可識朕意,不須惜醉。」……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百餘篇。帳殿前結彩樓,命昭容【昭儀上官婉兒,上官儀之孫女】選一篇為新翻禦制曲。群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各認其名而懷之。惟沈佺期、宋之問二詩不下。移時,一紙飛墜,競取而觀,乃沈詩也。評曰:「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云:『微臣雕朽質,羞睹豫章才』,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陡健舉。」沈乃伏,不敢複爭。

  這種空氣裡產生的文學自然不能不充滿了廟堂館閣的氣味。這種應制之詩很少文學價值。六朝以來的律詩到此時期更加華麗工整。沈佺期、宋之問最工律體,嚴定格律,學者尊奉,號為「沈宋」。這種體裁最適宜於應制與應酬之作,只要聲律調和,對仗工整,便沒有內容也可成篇。律詩的造成都是齊梁以至唐代的愛文學的帝后造作的罪孽。

  但當日君臣宴樂賦詩的環境裡,有時候也會發生一點詼諧遊戲的作物。《隋唐嘉話》云:

  景龍中,中宗遊興慶池,侍宴者遞起歌舞,並唱下兵詞,方便以求官爵。給事中李景伯亦起唱曰:

  回波爾持酒卮。兵兒志在箴規。侍宴既過三爵,喧嘩竊恐非宜。於是乃罷坐。【「回波」是一種舞曲】

  又中宗受制于韋後,御史大夫裴談也有怕老婆之名,宴樂的時候,有優人唱《回波樂》云:

  回波爾持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祗有裴談,內裡無過李老!【《本事詩》】

  又《開天傳信記》云:

  天寶初,玄宗游華清宮。劉朝霞獻《賀幸溫泉賦》,詞調倜儻,雜以俳諧。……其賦首云:

  若夫天寶二年,十月後兮臘月前,辦有司之供具,命駕幸于溫泉。天門軋然,開神仙之逼塞;鑾輿劃出,驅甲仗而駢闐。青一隊兮黃一隊,熊蹋胸兮豹拏背。珠一團兮繡一團,玉鏤珂兮金鈒鞍。……

  其後述聖德云:

  直獲得盤古髓,搯得女媧氏娘。遮莫你古來千帝,豈如我今代三郎?【明皇稱李三郎】

  其自敘云:

  別有家愁蹭蹬,失路猖狂;骨撞雖短,伎倆能長。夢裡幾回富貴,覺來依舊恓惶!只是千年一遇,扣頭五角而六張【「五角六張」是當時的俗語,謂五日遇角宿,六日遇張宿,俗謂這兩日作事多不成】

  上覽而奇之,將加殊賞,命朝霞改去「五角六張」。奏云:「臣草此賦,若有神助,自謂文不加點,筆不停輟,不願改之。」

  當時風氣簡略,沒有宋儒理學的刻論,君主與臣民之間還不很隔絕,故還有這種親狎嘲謔的空氣。這種打油詩的出現便是打倒那堂皇典麗的死文學的一個起點。

  唐明皇【玄宗】於七一二年即位,做了四十五年【七一二—七五六】的皇帝。開元、天寶的時代在文化史上最有光榮。開國以來,一百年不斷的太平已造成了一個富裕的,繁華的,奢侈的,閒暇的中國。到明皇的時代,這個閒暇繁華的社會裡遂自然產生出優美的藝術與文學。

  唐明皇是一個愛美的皇帝,他少年時就顯出這種天性,如《舊唐書·賈曾傳》【卷一九〇】說:

  玄宗在東宮……頻遣使訪召女樂;命宮臣就率更署閱樂,多奏女妓。

  這就是後來寵愛楊貴妃的李三郎。《舊唐書·音樂志》【卷二八】說:

  玄宗在位多年,善樂音。若讌設酺會,即禦勤政樓。……天子開簾受朝,禮畢,又素扇垂簾。百寮常參,供奉官貴戚二王后諸蕃酋長謝食,就坐。太常大鼓,藻繪如錦,樂工齊擊,聲震城闕。太常卿引雅樂,每色數十人,自南魚貫而進,列於樓下。鼓笛雞婁【雞婁是鼓名,「正圓,兩手所擊之處平可數寸】」,充庭考擊。太常樂立部伎,坐部伎,依點鼓舞,間以胡夷之伎。日旰,即內閑廄引蹀馬三十匹,《傾杯樂》曲,奮首鼓尾,縱橫應節。……又令宮女數百人自帷出,擊雷鼓,為《破陣樂》《太平樂》《上元樂》。雖太常積習皆不如其妙也。……

  玄宗又於聽政之暇,教太常樂工子弟三百人為絲竹之戲,音響齊發,有一聲誤,玄宗必覺而正之。號為「皇帝弟子」,又雲「梨園弟子」,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園。

  太常又有別教院,教供奉新曲。太常每陵晨,鼓笛亂髮;于「太樂」別署教院。廩食常千人。宮中居宜春院。

  玄宗又制新曲四十餘,又新制樂譜。……

  《音樂志》又云:

  開元二十五年太常卿韋縚令博士韋逌……等銓敘前後所行用樂章為五卷,以付太樂鼓吹兩署,令工人習之。時太常舊相傳有宮商角徵羽讌樂五調歌詞各一卷;或雲,貞觀中侍中楊仁恭妾趙方等所銓集,詞多鄭衛,皆近代詞人雜詩。至縚,又令太樂令孫玄成更加整比為七卷。又自開元已來,歌者雜用胡夷裡巷之曲;其孫玄成所集者,工人多不能通,相傳謂為法曲。

  但此段下文又云:「其五調法曲,詞多不經,不覆載之。」據此可見當時樂工所傳習的固多胡夷裡巷之音,那些所謂「五調法曲」也是「詞多不經」,大概也是採集民間俗歌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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