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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唐以前三百年中的文學趨勢(4)


  鐘嶸評論元嘉以後文人趨向用典的風氣云:

  夫屬詞比事乃為通談。若乃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顏延之、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宋武帝、明帝年號,四五七—四七一】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王融】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

  他又評論齊梁之間注重聲律的風氣道:

  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五音無以諧會。……三祖【魏武帝、文帝、明帝】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於聲律耶?齊有王元長者……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咸貴公子孫,幼有文辯?於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餘病未能;蜂腰鶴膝,閭裡已具【末四字不可解】

  《南齊書·陸厥傳》也說:

  永明【四八三—四九三】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張郡謝朓,琅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河南周顒善識聲韻。為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中,角徵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裡說:

  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

  這是永明文學的重要主張。文學到此地步,可算是遭一大劫。史家說:

  宋明帝博好文章……每有禎祥及遊幸宴集,輒陳詩展義,且以命朝臣。其戎士武夫則請托不暇,困於課限,或買以應詔焉。於是天下向風,人自藻飾,雕蟲之藝盛于時矣。

  皇帝提倡于上,王融、沈約、謝朓一班人鼓吹於下,於是文學遂成了極端的機械化。試舉沈約的一首《早發定山》詩做個例:

  夙齡愛遠壑,晚蒞見奇山。標峰彩虹外,置嶺白雲間。傾壁忽斜豎,絕頂複孤圓。歸流海漫漫,出浦水濺濺。野棠開未落,山櫻發欲然。忘歸屬蘭杜,懷祿寄芳荃。眷言采三秀,徘徊望九仙。

  這種作品只算得文匠變把戲,算不得文學,但沈約、王融的聲律論卻在文學史上發生了不少惡影響,後來所謂律詩只是遵守這種格律的詩,駢偶之文也因此而更趨向嚴格的機械化。我們要知道文化史上自有這種怪事。往往古人走錯了一條路,後人也會將錯就錯,推波助瀾,繼續走那條錯路。譬如纏小腳本是一件最醜惡又最不人道的事,然而居然有人模仿、有人提倡到一千年之久,駢文與律詩正是同等的怪現狀。

  但文學的新時代快到了。蕭梁【五〇二—五五四】一代很有幾個文學批評家,他們對於當時文學上的幾種機械化的趨勢頗能表示反對的批評。鐘嶸的議論已引在上文了。蕭綱【簡文帝】為太子時,曾有與弟湘東王繹書,評論文學界的流弊,略云:

  比聞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爭為闡緩……既殊比興,正背風騷。……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吾既拙于為文,不敢輕有掎摭。但以當世之作,曆方古之才人……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為是,則古文為非;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

  梁時文有史家裴子野著有《雕蟲論》,譏評當日的文學家,說他們:

  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隱而不深。……荀卿有言,「亂世之征,文章匿而采」。斯豈近之乎?

  「巧而不要,隱而不深」,這八個字可以抹倒六朝時代絕大部分的文學。

  最可怪的是那主張聲律論最有力的沈約也有「文章三易」之論!他說:

  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見《顏氏家訓》】

  沈約這話在當時也許別有所指:「易見事」也許即是邢子才所謂「用事不使人覺」;「易讀誦」也許指他的聲律論。但沈約居然有這種議論,可見風氣快要轉變了。

  這五六百年中的樂府民歌到了這個時候應該要發生影響了。我們看蕭梁一代【五〇二—五五四】幾個帝王仿作的樂府,便可以感覺文學史的新趨勢了。蕭衍【武帝】的樂府裡顯出江南兒女豔歌的大影響。如他的《子夜歌》:

  恃愛如欲進,含羞未肯前。朱口發豔歌,玉指弄嬌弦。

  階上香入懷,庭中草照眼。春心一如此,情來不可限。

  如他的《歡聞歌》:

  豔豔金樓女,心如玉池蓮。持底報郎思?俱期遊梵天。【「底」是「什麼」?】

  這都是模仿民間豔歌之作。

  他的兒子蕭綱【簡文帝】也做了不少的樂府歌辭。如《生別離》:

  別離四弦聲,相思雙笛引。一去十三年,複無好音信。

  如《春江曲》:

  客行秪念路,相爭度京口。誰知堤上人,拭淚空搖手?

  如《烏棲曲》:

  浮雲似帳月如鉤。那能夜夜南陌頭!宜城醞酒今行熟,莫惜停鞍暫棲宿。

  青牛丹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娼家。高樹烏欲棲,羅幃翠帳向君低。

  如《江南弄》中的兩首:

  江南曲

  枝中木上春並歸。長楊掃地桃花飛。清風吹人光照衣。光照衣,景將夕。擲黃金,留上客。

  龍笛曲

  金門玉堂臨水居,一顰一笑千萬餘。遊子去還願莫疏。願莫疏,意何極?雙鴛鴦,兩相憶。

  在這些詩裡,我們很可以看出民歌的大影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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