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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漢末魏晉的文學(3)


  這雖然也是笨拙淺薄的鋪敘,然而古樂府《有所思》的影響也是很明顯的。一百年前,當漢順帝陽嘉年間【一三二—一三五】,張衡作了一篇《四愁詩》,也很像是《有所思》的影響。《四愁詩》共四章,我們選二章作例: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甫艱,側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一】

  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路遠莫致倚踟躕。何為懷憂心煩紆?【二】

  《有所思》已引在第三章,今再抄於此,以供比較: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複相思!……

  我們把這詩與張衡、繁欽的詩比較著看,再用晉朝傅玄的《擬四愁詩》【丁福保編的《全晉詩》,卷二,頁十六】來合看,便可以明白文學的民眾化與民歌的文人化的兩種趨勢的意義了。

  當時確有一種民眾化的文學趨勢,那是無可疑的。當時的文人如應璩兄弟幾乎可以叫作白話詩人。《文心雕龍》說應㻛有《文論》,此篇現已失傳了,我們不知他對於文學有什麼主張。但他的《鬥雞詩》【丁福保《全三國詩》卷三,頁十四】卻是很近白話的。應璩【死於二五二】作《百一詩》,大概取揚雄「勸百而諷一」的話的意思。史家說他的詩「雖頗諧,然多切時要」。舊說又說,他作《百一詩》,譏切時事,「遍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為應焚棄之」。今世所傳《百一詩》已非全文,故不見當日應焚棄的話,但見一些道德常識的箴言,文辭甚淺近通俗,頗似後世的《太公家教》和《治家格言》一類的作品。所謂「其言頗諧」,當是說他的詩體淺俚,近於俳諧。例如今存他的詩有云:

  細微可不慎?堤潰自蟻穴。腠理早從事,安複勞針石?……

  又有云:

  子弟可不慎?慎在選師友。師友必長德,中才可進誘。……

  這都是通俗格言的體裁,不能算作詩。其中勉強像詩的,如:

  前者隳官去,有人適我閭。田家無所有,酌醴焚枯魚。問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廬。……避席跪自陳,賤子實空虛。宋人遇周客,慚愧靡所如。

  只有一首《三叟》,可算是一首白話的說理詩:

  古有行道人,陌上見三叟,年各百餘歲,相與鋤禾莠。住車問三叟:何以得此壽?上叟前致辭:內中嫗貌醜。中叟前致辭:量腹節所受。下叟前致辭:夜臥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長久。

  但這種「通俗化」的趨勢終久抵不住那「文人化」的趨勢;樂府民歌的影響固然存在,但辭賦的舊勢力也還不小,當時文人初作樂府歌辭,工具未曾用熟,只能用詩體來達一種簡單的情感與簡單的思想。稍稍複雜的意境,這種新體裁還不夠應用。所以曹魏的文人遇有較深沉的意境,仍不能不用舊辭賦體。如曹植的《洛神賦》,便是好例。這有點像後世文人學作教坊舞女的歌詞,五代宋初的詞只能說兒女纏綿的話,直到蘇軾以後,方才能用詞體來談禪說理,論史論人,無所不可。這其間的時間先後,確是個工具生熟的問題:這個解釋雖是很淺,卻近於事實。

  五言詩體,起於漢代的無名詩人,經過建安時代許多詩人的提倡,到了阮籍方才正式成立。阮籍【死於二六三】是第一個用全力做五言詩的人;詩的體裁到他方才正式成立,詩的範圍到他方才擴充到無所不包的地位。

  阮籍是崇信自然主義的一個思想家。生在那個魏晉交替的時代,他眼見司馬氏祖孫三代專擅政權,欺淩曹氏,壓迫名流,他不能救濟,只好縱酒放恣。史家說司馬昭想替他的兒子司馬炎【即晉武帝】娶阮籍的女兒,他沒有法子,只得天天喝酒,接連爛醉了六十日,使司馬昭沒有機會開口。他崇拜自由,而時勢不許他自由;他鄙棄那虛偽的禮法,而「禮法之士,疾之若仇」。所以他把一腔的心事都發洩在酒和詩兩件事上。他有《詠懷詩》八十餘首。他是一個文人,當時說話又不便太明顯,故他的詩雖然抬高了五言詩的身分,雖然明白建立了五言詩的地位,同時卻也增加了五言詩「文人化」的程度。

  我們選錄《詠懷》詩中的幾首:

  鴻鵠相隨飛,飛飛適荒裔。雙翮臨長風,須臾萬里逝。朝餐琅玕實,夕宿丹山際。抗身青雲中,網羅孰能制?豈與鄉曲士,攜手共言誓?

  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秦時東陵侯邵平在秦亡後淪落為平民,在長安青門外種瓜,瓜美,人稱為東陵瓜】。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五色耀朝日,嘉賓四面會。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乃悟羨門子,噭噭令自嗤【羨門是古傳說的仙人】

  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日暮思親友,寤言用自寫。

  人言願延年,延年欲焉之?黃鵠呼子安,千秋未可期。獨坐山岩中,惻愴懷所思。王子一何好,猗靡相攜持。悅懌猶今辰,計校在一時。置此明朝事,日少將見欺。

  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台。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戰士食糟糠,賢士處蒿萊。歌舞曲未終,秦兵已複來。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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