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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漢末魏晉的文學(1)


  漢朝的韻文有兩條來路:一條路是模仿古人的辭賦,一條路是自然流露的民歌。前一條路是死的,僵化了的,無可救藥的。那富於革命思想的王充也只能說:

  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

  這條路不屬￿我們現在討論的範圍,表過不提。如今且說那些自然產生的民歌,流傳在民間,採集在「樂府」,他們的魔力是無法抵抗的,他們的影響是無法躲避的。所以這無數的民歌在幾百年的時期內竟規定了中古詩歌的形式體裁。無論是五言詩,七言詩,或長短不定的詩,都可以說是從那些民間歌辭裡出來的。

  舊說相傳漢武帝時的枚乘、李陵、蘇武等做了一些五言詩。這種傳說,大概不可靠。李陵、蘇武的故事流傳在民間,引起了許多傳說,近年敦煌發現的古寫本中也有李陵答蘇武書【現藏巴黎國立圖書館】,文字鄙陋可笑,其中竟用了孫權的典故!大概現存的蘇、李贈答詩文同出於這一類的傳說故事,雖雅俗有不同,都是不可靠的。枚乘的詩也不可靠。枚乘的詩九首,見於徐陵的《玉台新詠》;其中八首收入蕭統的《文選》,都在「無名氏」的古詩十九首之中。蕭統還不敢說是誰人作的;徐陵生於蕭統之後,卻敢武斷是枚乘的詩,這不是很可疑的嗎?

  大概西漢只有民歌;那時的文人也許有受了民間文學的影響而作詩歌的,但風氣未開,這種作品只是「俗文學」,《漢書·禮樂志》哀帝廢樂府詔所謂「鄭聲」,《王褒傳》宣帝所謂「鄭衛」,是也。

  到了東漢中葉以後,民間文學的影響已深入了,已普遍了,方才有上流文人出來公然仿效樂府歌辭,造作歌詩。文學史上遂開一個新局面。

  這個新局面起於二世紀的晚年,漢靈帝【168—189】與獻帝【189—220】的時代。靈帝時有個名士趙壹,恃才倨傲,受人的排擠,屢次得罪,幾乎喪了生命。他作了一篇《疾邪賦》,賦中有歌兩首,其一云: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順風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北堂上,肮髒倚門邊。

  這雖不是好詩,但古賦中夾著這種白話歌辭,很可以看時代風氣的轉移了。

  這個時代【靈帝、獻帝時代】是個大亂的時代。政治的昏亂到了極端。清流的士大夫都被那「黨錮」之禍一網打盡【黨錮起於一六六,至一八四始解】。外邊是鮮卑連年寇邊,裡面是黃巾的大亂。中央的權力漸漸瓦解,成了一個州牧割據的局面。許多的小割據區域漸漸被併吞征服,後來只剩下中部的曹操,西南的劉備,東南的孫權,遂成了三國分立的局面。直到晉武帝平了孫吳【二八〇】,方才暫時有近二十年的統一。

  這個紛亂時代,卻是文學史上的一個很燦爛的時代。這時代的領袖人物是曹操。曹操在政治上的雄才大略,當時無人比得上他。他卻又是一個天才很高的文學家。他在那「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位,自己又愛才如命,故能招集許多文人,造成一個提倡文學的中心。他的兒子曹丕、曹植也都是天才的文學家,故曹操死後這個文學運動還能繼續下去。這個時期在文學史上叫做「建安【一九六—二二〇】正始【二四二四九】時期」。

  這個以曹氏父子為中心的文學運動,他的主要事業在於製作樂府歌辭,在於文人用古樂府的舊曲改作新詞。《晉書·樂志》說:

  漢自東京大亂,絕無金石之樂;樂章亡絕,不可複知。及魏武【曹操】平荊州,獲漢雅樂郎河南杜夔能識舊法,以為軍謀祭酒,使創定雅樂。……

  又說:

  巴渝舞曲有《矛渝本歌曲》《安弩本歌曲》《安臺本歌曲》《行辭本歌曲》,總四篇,其辭既古,莫能曉其句度。魏初,乃使軍謀祭酒王粲改創其辭。粲問巴渝帥李管和玉歌曲意,試使歌,聽之,以考校歌曲而為之改為《矛渝新福曲歌》《弩渝新福曲歌》《安台新福曲歌》《行辭新福曲歌》,以述魏德。

  又引曹植《鼙舞詩·序》云:

  故漢靈帝西園鼓吹有李堅者能鼙舞。遭世荒亂,堅播越關西,隨將軍段煨。先帝【曹操】聞其舊伎,下書召堅。堅年逾七十,中間廢而不為,又古曲甚多謬誤,異代之文未必相襲,故依前曲作新聲五篇。

  「依前曲,作新聲」即是後世的依譜填詞。《樂志》又說:

  漢時有短簫鐃歌之樂。其曲有《朱鷺》《思悲翁》《艾如張》《上之回》《雍離》《戰城南》……等曲,列於鼓吹,多序戰陣之事。及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繆襲為詞,述以功德代漢。改《朱鷺》為《楚之平》,言魏也,改《艾如張》為《獲呂布》,言曹公東圍臨淮,擒呂布也。……

  這都是「依前曲,作新聲」的事業。這種事業並不限於當時的音樂專家;王粲、繆襲、曹植都只是文人。曹操自己也做了許多樂府歌辭。我們看曹操、曹丕、曹植、阮瑀、王粲諸人做的許多樂府歌辭,不能不承認這是文學史上的一個新時代。以前的文人把做辭賦看作主要事業,從此以後的詩人把做詩看作主要事業了。以前的文人從仿做古賦頌裡得著文學的訓練,從此以後的詩人要從仿做樂府歌辭裡得著文學的訓練了。

  曹操做的樂府歌辭,最著名的自然是那篇《短歌行》。我們摘抄幾節: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傳說杜康作酒。】……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存是探問】。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他的《步出東西門行》,我們也選第四章的兩段: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這種四言詩,用來作樂府歌辭,頗含有復古的意味。後來晉初荀勖造晉歌全用四言【見《晉書·樂志》】,大概也是這個意思。但《三百篇》以後,四言詩的時期已過去了。漢朝的四言詩沒有一篇可讀的。建安時期內,曹操的大才也不能使四言詩復活。與曹操同時的有個哲學家仲長統【死於二二〇】,有兩篇《述志詩》,可算是漢朝一代的四言傑作:

  飛鳥遺跡,蟬蛻亡殼,騰蛇棄鱗,神龍喪角。至人能變,達士拔俗。乘雲無轡,騁風無足。垂露成幃,張霄成幄【霄是日傍之氣】。沆瀣【音亢械,露氣也】當餐,九陽代燭。恒星豔珠,朝霞潤玉。六合之內,恣心所欲。人事可遺,何為局促?

  大道雖夷,見幾者寡。任意無非,適物無可。古來繚繞,委曲如瑣。百慮何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憂地下。叛散五經,滅棄風雅。百家雜碎,請用從火。抗志山棲,潛心海左。元氣為舟,微風為柁,翱翔太清,縱意容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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