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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話文學的背景


  因為公孫弘的一篇奏章【引見上章】證明了古文在漢武帝時已死了,所以我們記載白話文學的歷史也就可以從這個時代講起。其實古代的文學如《詩經》裡的許多民歌也都是當時的白話文學。不過《詩經》到了漢朝已成了古文學了,故我們只好把他撇開。俗語說的好:「一部廿四史,從何處說起!」我們不能不有一個起點,而漢朝恰當古文學的死耗初次發覺的時期,恰好做我們的起點。

  漢高祖本是一個無賴子弟,乘著亂世的機會,建立帝國,做了皇帝。他的親戚子弟,故人功臣,都是從民間來的。開國功臣之中,除了張良等極少數舊家子弟之外,有的是屠狗的,有的是衙門裡當差的,有的是在人胯下爬過來的。這個朝廷是一群無賴的朝廷,劉邦便是無賴的頭兒,《史記》說:

  沛公不喜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

  這裡活畫出一副無賴相。《史記》又說,天下平定之後,

  群臣飲,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

  這又是一群無賴的寫生。

  在這一個朝廷之下,民間文學應該可以發達。高祖十二年【西曆前一九五】,上還過沛,留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發沛中兒,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擊築,自歌曰: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令兒皆和習之。上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高祖本紀》】

  這雖是皇帝做下的歌,卻是道地的平民文學。

  後來高祖的妻妾吃醋,呂後把戚姬囚在永巷裡,剪去她的頭髮,穿著赭衣,做舂米的苦工。戚姬想念她的兒子趙王如意,一面舂,一面唱歌道:

  子為王,母為虜,
  終日舂薄暮,
  常與死為伍。
  相離三千里,
  當誰使告汝!【《漢書》卷九十七上】

  這也是當日的白話文學。

  後來呂後擅權,諸呂用事,朱虛侯劉章替他們劉家抱不平。有一天,他伺候呂後飲宴,太后派他監酒;酒酣之後,他起來歌舞。唱一隻《耕田歌》:

  深耕,穊種,
  立苗欲疏。
  非其種者,
  鋤而去之。

  這也是一首白話的無韻詩。

  這些例子都可以表示當時應該有白話文學的產生。但當時白話文學有兩種阻力:一是帝國初統一,方言太多,故政府不能不提倡古文作為教育的工具,作為官書的語言。一是一班文人因白話沒有標準,不能不模仿古文辭;故當時文人的詩賦都是模仿古文學的。風氣既成,一時不容易改革。到了武帝的時候,許多文學的清客,或在朝廷,或在諸王封邑,大家競爭作仿古的辭賦,古文學更時髦了。後來王莽的時代,處處托古改制,所以事事更要模仿古人,詔書法令與辭賦詩歌便都成了假古董,但求像《尚書》《周頌》,而不問人能懂不能懂了。

  我們且引一兩首漢朝的《郊祀歌》,使讀者知道當時那些仿古的廟堂文學是個什麼樣子:

  後皇嘉壇,立玄黃服。物發冀州,兆蒙祉福。沇沇四塞,徦狄合處。經營萬億,鹹遂厥宇。【漢《郊祀歌》】

  天地並況,惟予有慕。爰熙紫壇,思求厥路。恭承禋祀,縕豫為紛。黼繡周張,承神至尊。【同上】

  但廟堂的文學終壓不住田野的文學;貴族的文學終打不死平民的文學。司馬遷的外孫楊惲曾說過當日的民間文學的環境:

  ……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鬥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捬缶而呼烏烏。

  其歌曰:

  田彼南山,蕪穢不治。
  種一頃豆,落而為萁。
  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袖低邛,頓足起舞。……

  這裡面寫的環境,是和那廟堂文學不相宜的。這種環境裡產生的文學自然是民間的白話文學。那無數的小百姓的喜怒悲歡,決不是那《子虛》《上林》的文體達得出的。他們到了「酒後耳熱,仰天叩缶,拂衣而喜,頓足起舞」的時候,自然會有白話文學出來。還有癡男怨女的歡腸熱淚,征夫棄婦的生離死別,刀兵苛政的痛苦煎熬,都是產生平民文學的爺娘。廟堂的文學可以取功名富貴,但達不出小百姓的悲歡哀怨:不但不能引出小百姓的一滴眼淚,竟不能引起普通人的開口一笑。因此,廟堂的文學儘管時髦,儘管勝利,終究沒有「生氣」,終究沒有「人的意味」。二千年的文學史上,所以能有一點生氣,所以能有一點人味,全靠有那無數小百姓和那無數小百姓的代表的平民文學在那裡打一點底子。

  從此以後,中國的文學便分出了兩條路子:一條是那模仿的,沿襲的,沒有生氣的古文文學;一條是那自然的,活潑潑的,表現人生的白話文學。向來的文學史只認得那前一條路,不承認那後一條路。我們現在講的是活文學史,是白話文學史,正是那後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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