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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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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者都德生於西曆千八百四十年,卒於千八百九十七年,為法國近代文章鉅子之一。 當西曆千八百七十年,法國與普魯士國開釁,法人大敗,普軍盡據法之東境;明年進圍法京巴黎,破之。和議成,法人賠款五千兆弗郎,給合華銀二千兆元,蓋五倍于吾國庚子賠款雲。賠款之外,複割阿色司、娜戀兩省之地以與普國。此篇托為阿色司省一小學生之語氣,寫割地之慘,以激揚法人愛國之心。 民國元年九月記於美國。】 這一天早晨,我上學去,時候已很遲了,心中很怕先生要罵。況且昨天漢麥先生說過,今天他要考我們的動靜詞文法,我卻一個字都不記得了。我想到這裡,格外害怕,心想還是翹課去玩一天罷。你看天氣如此清明溫暖。那邊竹籬上,兩個小鳥兒唱得怪好聽。野外田裡,普魯士的兵士正在操演。我看了幾乎把動靜詞的文法都丟在腦後了。幸虧我膽子還小,不敢真個翹課,趕緊跑上學去。 我走到市政廳前,看見那邊圍了一大群的人,在那裡讀牆上的告示,我心裡暗想,這兩個,我們的壞消息,敗仗哪,賠款哪,都在這裡傳來。今天又不知有什麼壞新聞了。我也無心去打聽,一口氣跑到漢麥先生的學堂。 平日學堂剛上課的時候,總有很大的響聲,開抽屜關抽屜的聲音,先生鐵戒尺的聲音,種種響聲,街上也常聽得見。我本意還想趁這一陣亂響的裡面混了進去。不料今天我走到的時候,裡面靜悄悄地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朝視窗一瞧,只見同班的學生都坐好了,漢麥先生拿著他那塊鐵戒盡,踱來踱去。我沒法,只好硬著頭皮,推門進去,臉上怪難為情的。幸虧先生還沒有說什麼,他瞧見我,但說孩子快坐好,我們已要開講,不等你了。我一跳跳上了我的座位,心還是拍拍的跳。坐定了,定睛一看,才看出先生今天穿了一件很好看的暗綠袍子,挺硬的襯衫,小小的絲帽。這種衣服,除了行禮給獎的日子,他從不輕易穿起的。更可怪的,後邊那幾排空椅子上,也坐滿了人,這邊是前任的縣官,和郵政局長,那邊是赫叟那老頭子。還有幾位,我卻不認得了。這些人為什麼來呢?赫叟那老頭子,帶了一本初級文法書攤在膝頭上。他那副闊邊眼鏡,也放在書上,兩眼睜睜的望著先生。 我看這些人臉上都很愁的,心中正在驚疑,只見先生上了座位,端端敬敬的開口道:「我的孩子們,這是我最末了的一課書了。昨天柏林(普國京城)有令下來說,阿色司和娜戀兩省,現在既已割歸普國,從此以後,這兩省的學堂只可教授德國文字,不許再教法文了。你們的德文先生明天就到,今天是你們最末了一天的法文功課了。」 我聽了先生這幾句話,就象受了雷打一般。我這時才明白,剛才市政廳牆上的告示,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這就是我最末了一天的法文功課了!我的法文才該打呢。我還沒學作法文呢。我難道就不能再學法文了?唉,我這兩年為什麼不肯好好的讀書?為什麼卻去捉鴿子打木球呢?我從前最討厭的文法書歷史書,今天都變了我的好朋友了。還有那漢麥先生也要走了。我真有點捨不得他。他從前那副鐵板板的面孔,厚沉沉的戒尺,我都忘記了。只是可憐他。原來他因為這是末了一天的功課,才穿上那身禮服。原來後面空椅子上那些人,也是捨不得他的。我想他們心中也在懊悔從前不曾好好學些法文,不曾多讀些法文的書。咳,可憐的很!…… 我正在癡想,忽聽先生叫我的名字,問我動靜詞的變法。我站起來,第一個字就回錯了,我那時真羞愧無地,兩手撐住桌子,低了頭不敢抬起來。只聽得先生說道:「孩子,我也不怪你。你自己總夠受了。天天你們自己騙自己說,這算什麼?讀書的時候多著呢。明天再用功還怕來不及嗎?如今呢?你們自己想想看,你總算是一個法國人,連法國的語言文字都不知道,……」先生說到這裡,索性演說起來了。他說我們法國的文字怎麼好,說是天下最美最明白最合論理的文字。他說我們應該保存法文,千萬不要忘記了。他們:「現在我們總算是為人奴隸了。如果我們不忘我們祖國的言語文字,我們還有翻身的日子。」 先生說完了,翻開書,講今天的文法課。說也奇怪,我今天忽變聰明了。先生講的,我句句都懂得。先生也用心細廛,就象他恨不得把一生的學問今天都傳給我們。文法講完了,接著就是習字。今天習字的本子也換了,先生自己寫的好字,寫著「法蘭西」「阿色司」「法蘭西」「阿色司」四個大字,放在桌上,就象一面小小的國旗。 同班的人個人都用心寫字,一點聲息都沒有,但聽得筆尖在紙上颼颼的響。我一面寫字,一面偷偷的抬頭瞧瞧先生。只見他端坐在上面,動也不動一動,兩眼瞧瞧屋子這邊,又瞧瞧那邊。我心中怪難過,暗想先生在此住了四十年了,他的園子就在學堂門外,這些檯子凳子都是四十年的舊物。他手裡種的胡桃樹也長大了。窗子上的朱藤也爬上屋頂了。如今他這一把年紀,明天就要離去此地了。我仿佛聽見樓上有人走動,想是先生的老妹子在那邊收拾箱籠。我心中真替他難受。先生卻能硬著心腸,把一天功課,一一做去,寫完了字,又教了一課歷史。歷史完了,便是那班幼稚生的拼音。坐在後面的赫叟那老頭兒,戴上了眼鏡,也跟著他們拼那ba,be,bi,bo,bu(巴,卑,比,波,布)。我聽他的聲音都哽咽住了,很象哭聲。我聽了又好笑,又要替他哭。 這一回事,這末了一天的功課,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忽然禮拜堂的鐘敲了十二響,遠遠地聽得喇叭聲,普魯士的兵操演回來,踏踏踏踏的走過我們的學堂。漢麥先生立起身來,面色都變了,開口道:「我的朋友們,我……我……」先生的喉嚨哽住了,不能再說下去。他走下座,取了一條粉筆,在黑板上用力寫了三個大字:「法蘭西萬歲。」他回過頭來,擺一擺手,好象說,散學了,你們去罷。 (1912年譯自La Dernière classe,今通譯作《最後一課》。胡適用譯名《割地》,於當時有極強的現實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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