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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法國大革命、俄國的十月革命和中國的長期革命(11)


  利用馬克思的歷史觀解釋當時情形,非獨列寧。而且平心而論,前述孟什維克的見解尚比列寧的觀點更近於馬克思及恩格斯的理論。列寧是否革命天才,仍系歷史家個人之意見。但是他與其他同時人物比較,確是視界較寬。但其所見也不一定正確(如他預期西歐資本主義國家也崩潰在即),我們可以從他傳記中看出,他間常也難免悲觀消極。而若從他的整個言論看來,即可以體會他的革命哲學等於一個無神論者的宗教思想。他的宇宙觀有一個「目的淪」(teleological)的佈局。因為其理想的全民平等,無侵略剝削與奴役,有如天堂獲救,標榜著道德力量,使他感覺到只要目的純正,可不論手段。而且列寧的行動非常實際。俄國農民希望得到土地,少數民族久已不滿於帝俄的統治,這兩點群眾意識之所在,他都儘量掌握。他曾說:

  我們是民主的政府,因此縱是所見不同,我們也不能忽視群眾的意向。當農民將法律付諸實施的時候,他們會發現真理之所在。生活是它自己最好的導師,它會表彰誰是正確。讓農民在那一端解決此問題,我們在這一端解決此問題吧。此問題由我們之志趣而解決或是因社會革命黨所訂計劃之志趣而解決,無關宏旨。農民必須堅決的被保證村莊裡不再有地主,這才是重點所在。讓農民解決所有問題,讓他們策劃他們的生活吧。

  今日已事去70年,歷史有了更長的發展,我們可以離開政壇意識,站在純技術之立場,將全域重新檢討。

  俄國在1917年,近於霍布斯(詳第五章)所說,國體解散,全民恢復到初民之絕對自由和無政府狀態。雖說實際並無「所有人和所有人作戰」的狀態,但群眾各行所是,不聽約束。在很多情形之下,群眾之激進,尚超過布爾什維克之意料。在這種情形之下,環境所需要的不是寬大溫和的政治家,而是「巨靈」,一個帶全能性且具有經濟性格的現代政府。列寧毫不謙遜地公開說這是他和黨員的著眼。在十月革命之前他早已承認,志在奪取一切權力。不過在這計劃實現之前,他先要獲得群眾之支持。

  可是在另一方面,克倫斯基和其他人士,並沒有因為事後看來他們的舉措不合時宜即預先銷聲斂跡。他們仍展開了一連串奮鬥。1917年3月至11月8個月之間,因為他們之措施,有時尚是無可奈何,引導著列寧和共產黨登臺。

  二月革命成功之後,彼得格勒的蘇維埃即和臨時政府意見相左,各黨派之間也有無數爭執。經過一段紛亂之後,5月間協議成功,由蘇維埃的領袖人物加入政府,克倫斯基為軍政部長,也是主要的領導人物。

  當時即決定在前線準備總攻擊。因為不如此則不足以防止軍隊之繼續瓦解,並且不能戰者也不能言和,更不能獲得盟國同情。所以政府派特別指導員下達各部隊,軍隊裡官兵成立的委員會也開始受檢束,克倫斯基本人也巡視前線鼓舞士氣,炮兵更給予特別的準備。攻擊發動於7月,最初進展順利,第七軍及第十一軍俘敵18000人。第八軍又再突破奧軍防線寬20英里,兩天之內也獲俘萬餘。就在此時,德國的精銳部隊投入戰鬥,俄國部隊撤退,潰不成軍。7月底前線再度膠著,但俄國已失去原有陣地,士氣更為不振。

  7月間彼得格勒亦遭到空前的騷擾,最初各部隊抽調兵員參加總攻擊,軍士不滿,組織示威遊行,引起海軍士兵和工廠裡的赤衛隊參加。政黨政治不能產生有效的領導力量,則顯示出臨時政府之無力。7月,憲政民主黨因為意見不合,退出政府。一般軍民還不知道其中的原委與曲折,看來總是資產階級的詭詐陰謀。布爾什維克一向標榜「所有權力交付蘇維埃」(其實蘇維埃也有各政黨參與之成分,但是代表工廠裡的工人與部隊中的士兵,臨時政府則繼承沙皇統治下杜馬之傳統),於是遊行示威的群眾要求「全俄蘇維埃執行委員會」(Vtsik)代替臨時政府。也只有「土地、和平與麵包」的要求,才能為他們深切瞭解。

  可是當暴民暴兵失去控制的時候,連布爾什維克的鼓動者亦無法掌握,即蘇維埃負責人也感到棘手。「全城為遊行示威者所宰割」。當克朗士德特(Kronstadt)水兵示威時,在街頭突然遭人襲擊。水兵還手時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對著街頭群眾和若干建築物開火。7月16、17兩日,街頭死傷200人。7月18日恢復風平浪靜,兵士還營,街頭恢復秩序,然而司法部這時公佈一份文件,強調列寧是德國間諜,接受德國津貼,有「人證物證」。

  事後經過各界的分析,所控訴之事並無確切證據;作證之人,也是來歷不明令人懷疑的分子。可是大眾都信以為真,於是這一紙文書也就達到預期的功效。布爾什維克的報紙《真理報》被查封,列寧恐怕被拘捕,只好潛入地下,躲在芬蘭邊境。另一位革命人物托洛茨基,昔日為孟什維克,又一度為獨立派,最近才從美國回俄,今後也是布爾什維克台柱,亦被監禁。局勢平定之後,克倫斯基由軍政部長出任內閣總理。他在8月下旬於莫斯科召開一個「全國政協會議」,到會的人有2400多,包括士農工商各業,左至蘇維埃,右至銀行家和沙皇麾下立功的軍人。中有大學教授、市政委員等各色各樣人物,看來克倫斯基欲給俄國一個再造的機會,但9月上旬即發生「柯恩尼洛夫事件」。

  柯恩尼洛夫(Lavr Kornilov)將軍多年活動于俄屬中亞腹地,擅長亞洲語言,可能有蒙古血統,曾任彼得格勒的防守司令,7月總攻擊時,曾在前線立功,克倫斯基拔擢他為俄軍總司令。此人缺乏政治頭腦,倒是有志從一個職業軍人之立場,重整軍中風紀。他的主張,譬如將鐵道交付軍事管理,重新准許在後方執行死刑等,不可能在當日氣氛內行得通。他的態度逐漸明顯,總司令與總理間的摩擦也逐日公開化,於是柯恩尼洛夫成為反革命派的英雄,莫斯科的國是會議給他一個嶄露頭角的機會。9月初他開始調動部隊,向首都彼得格勒集結,有肅清蘇維埃,強制執行改組臨時政府的企圖。可是等到他的行動暴露,反叛成為事實的時候,鐵路不為他運兵,電報局不為他通信,即士兵也表示無意跟隨著他推翻政府。一個星期之內,克倫斯基下令在他的總司令部將他拘捕。此人僥倖事後脫身。以後在內戰期間領導白軍在俄國南部戰死。

  9月經過柯恩尼洛夫事件之後,克倫斯基除舊佈新,重組內閣,自己由總理兼總司令,正式宣佈俄羅斯為民國。9月底,在彼得格勒召開一個「民主會議」,民主會議與全國政協會議不同,會場代表只有政協會議之半,約1200人。資產階級的分子全部被拒於門外。蘇維埃的代表最多。也有各鄉鎮工會和宗教團體、少數民族的代表。可是討論如何組織聯合政府之時候,始終無法找到一個公意所在的方案,以後組織「民國參議會」的時候,布爾什維克即決定退出,托洛茨基業已恢復自由,為當時之發言人,列寧仍在藏匿之中,不斷以信件教導他的同志拒絕合作,強調時間業已成熟,可以並且亟須以暴力奪取政權。

  為什麼我們研究資本主義,要牽扯這些事情?

  歷史上的資本主義,未曾出面自我宣揚其為一種組織與運動。有幾個國家早已進入資本主義體制幾百年,還沒有為人稱道。資本主義這名詞之出現,最初純由於反對者的攻擊。經過俄國的十月革命,不僅在言辭上反對的聲浪達到最高潮,而且行動也到達最劇烈的階段。可是從以上事蹟看來,難道我們真能相信資產階級的陰謀和資本家的剝削是逼著革命左轉的唯一原因,或甚至這是最重要的原因或次要的原因?我們無從作肯定的答覆。

  和以上各節所述其他國家比較,20世紀初年的俄國與彼等唯一相似之處乃是內外煎逼,亟須將一個舊式農業體制改換為一個新型的商業體制。此外不僅其背景和制度上的因素不能和其他國家相提並論,並且時間上之彙集尤為特殊。以沙皇之絕對政權,引發一個全民戰爭,不得不下臺,是一切問題的焦點。因此所產生之後果稱為十月革命者,其範圍必廣泛,時間也緊迫。於是暴力必不可免。列寧、托洛茨基和斯大林的思想,與法家所謂「天地不為堯舜而存,也不為桀紂而亡」的宗旨相似。時至今日,我們不敢說同情或贊成,只有反復參照當日圖片,看到農村婦女到戰場上認屍,腸斷魂移,才能在無言之中瞭解,布爾什維克之成功,不在他們理論之真切正確,而是由於他們在行動中認識整個歷史轉動大方向之所在,而敢於接受此中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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