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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法國大革命、俄國的十月革命和中國的長期革命(10)


  沙皇除了任命總裁之外,于3月13日決定親返首都,他一直沒有抵達彼得格勒。一路上他的火車也受到鐵路員工阻礙,並且謠言疊出,或稱前一站已被叛軍佔領,或稱橋樑已被爆破。他於14日夜晚改道而達浦斯可夫(Pskov),此地在彼得格勒西南約200英里,也是俄國北方軍總司令部之所在。翌日他在此地接見杜馬的代表,後者勸他退位,同時大本營的參謀長已與七個高級將領接觸,他們一致勸皇上禪讓。

  沙皇與杜馬見面時,據稱態度鎮靜,他自稱前一日已下決心,至此讓位于大公爵麥克。一切文告安排完好後,他仍回大本營。5天之後,臨時政府半由顧及他們之安全,將尼古拉一家軟禁,當時的計劃為遣放他們於英國,可是這計劃一直沒有遂行。明年(1918)內戰期間,沙皇等被拘禁在烏拉爾山下歐亞交界處的城市,有陷入白軍手中的可能,本地蘇維埃獲得中央的批准,就地解決。尼古拉夫婦、兒子、四個女兒、一個醫生和三個僕人,于7月16日夜間同時遇害,此是後話。

  3月16日杜馬領袖聚集于大公爵麥克的寓所內,有人勸進,也有如克倫斯基者嚴辭警告麥克接受皇位之危險。大公爵與杜馬議長商量之後,決定遜位不就。麥克此時手下既無錢無兵,又有鐵道被工人掌握而行動不得自由的經驗,於是下了一道手令,在沒有登基之前,先行退位,只承認了臨時政府為合法。事實上俄羅斯在這一天成為民國,只是各界協議之下國體問題留待以後立憲會議解決。於是各地紛紛組織蘇維埃。軍士獨立自主,成立委員會,工人掌握鐵道交通、郵政電訊,成為一般現象。以農民為主體組成的村鎮委員會,更不受約束。帝俄羅曼洛夫皇朝一向靠傳統與紀律存在,這兩種力量在10天之內,蕩然無存,那麼臨時政府合法與否,也無從掌握大局,事實上它尚須仰承彼得格勒蘇維埃之鼻息。

  以上的情形已替十月革命鋪路。可是俄羅斯究竟是一個橫跨歐亞,包含著億萬人民的大國,與德國的戰爭尚未停止,因之3月至11月之間也還有一連串意外發展。

  歷史資料提到1917年兩次革命之間俄國的社會情形,至今讀來仍令人心寒。簡括說來,就是傳統維繫社會穩定的系帶,此時全被割斷。農民認為與地主所訂各項合約至此全部無效。地主的產業被他們擅自「各取所需」地分割。即不受公社管制之獨立小目耕農的產業也無可倖免。7月間臨時政府曾下令禁止非法沒收財產,可是禁令自禁令,到頭總是無法執行。傳教士與大學教授的地位一落千丈,他們與官僚和法官一樣被卑視。大學裡的會議經常有外界分子滲入。學生決議有權修改課程,干預行政,辭退教員。而尤以軍隊失去指揮系統之掌握問題最為嚴重。陸軍近衛第二師的士兵被控在前線違抗命令,留下了一段史實,可以視作當時軍令縱弛的極端情形。

  經過二月革命後,該師各部隊組織委員會,德茲瓦洛夫斯基(Dzevaltovsky)中尉被推為主席和團代表。他過去是標準軍官,4月至彼得格勒開會回團之後態度大變,官兵也唯他馬首是瞻。團長除非得到德中尉的諒解,不能下命令管馭部屬。德中尉檢查官兵的郵件,他主張與敵兵親善。他自己已加入布爾什維克,經常與士兵接觸組織黨支部,卻不讓其他軍官參加。在他看來,俄國與德奧的戰爭為資產階級的戰爭,與無產階級毫不相干。5月,該師奉令攻擊。德中尉與士兵集會,決定逗留不前。事後軍事當局認為,攻擊失敗,系布爾什維克在陣線中破壞之故。可是另一方面,參加是役之五零六團有官兵3000人,陣亡及受傷的達2513人,雖說死傷之多,不由於將士之英勇,而系由於被敵炮集中射擊。此外各部隊逃兵數目之多也駭人聽聞。有人估計80萬,大概他們將官兵赴後方參加蘇維埃的代表算入,另一個估計竟說逃兵有200萬。

  馬克思主義者常說二月革命是資產階級的革命。可是俄國工廠裡的工人只有300萬,資本家不能出面成為穩定社會之因素。況且俄國各種工礦企業,近乎一半的所有權在外人手中。勞資雙方既缺乏集體談判的經驗,二月革命之後,有關增資問題及八小時工作制(資方認為俄國工人效率低,八小時工作不能與國外競爭),只產生了一串罷工閉廠的糾紛。政府和蘇維埃委員會的調解也鮮有成效。為了生活問題及戰時生產的需要,只有由工人強制接收工廠自營,或交給國家管理。

  縱使如此,資本家仍能與銀行接觸,影響訂貨單,則接管亦無實際用場。再進一步,則只有沒收私人企業,褫奪資本家經濟活動的權力,作體制上的改革了。況且鐵道運輸負擔過重,連年缺乏整備,效率顯然降低,供應不及,生產因之減少,資本緊縮,也非接收和取締所能彌補。1917年穀物的生產只有5000萬噸,比一年之前減少了1200萬噸,而且農民大多背糶。彼得格勒與莫斯科的麵包配給,自二月革命至十月革命之間,自每人每日一磅減至每人每日半磅。盧布之購買力貶至以前的1/4。

  這八個月之間,至少有一打左右的人物,影響了歷史的過程,其重要者無逾克倫斯基及列寧。

  克倫斯基由臨時政府的司法部長而軍政部長,而內閣總理,為人慷慨,善於辭令,一時極得群眾仰慕。他希望和衷共濟地領導民主俄國,合法地且不流血地完成革命,也有人說他有拿破崙的風度。攻擊他的人則說他向資本家靠齊,終必放棄革命的社會色彩。他雖參加蘇維埃,但對這種運動不存信心。列寧17歲時,長兄因參加革命而被判死刑,對他產生絕大的影響。也可以說他之一生從上學、旅行、結婚、著書、辦報及被逐放,其中積年屢月無不與革命有關(雖說這不是否認他也愛好棋琴及各種運動與戶外生活)。他成為一個成功的革命家,半由他始終一致,半由他絕對願意走極端,而且極端地武斷。

  這種態度在當日沙星與希臘正教統治之下的俄國,知識界人士正感到政治氣氛令人窒息,群眾運動也無從展開的情形下,引起了一部分過激分子的支持。列寧對資產階級也像對沙皇極權政治一樣的痛恨。歐戰一開始,他就認為帝國主義間的戰爭應當立即導引改向為階級戰爭。並且他將這種宗旨寫成宣言,準備叫同志在杜馬會場宣讀,計劃仍在討論之中,已被警察查悉。政府將布爾什維克議員一併拘捕放逐於西伯利亞。列寧本人此時逗留奧國,也一度被捕,出獄後留居瑞士。

  在列寧看來,帝國主義乃是資本主義最後之階段。所以他不僅相信俄國之解放不遠,而且西歐其他資本主義國家也覆沒在即。可是也只有極權政治能代替極權政治。俄國在進入共產主義社會之前仍需經過一段「無產階級專政」的階段。他說:「有國家則無自由;有自由即無國家。」他也說現今人類的性格不可缺乏服從。除非人民開始相安於一個沒有暴力及服從的社會條件之下,當前只有「臣服於一個武裝的先鋒隊」。

  克倫斯基為人不念舊惡,他幫助過去拘禁他的政敵,他以其力之所及保護被推翻的權要,及于沙皇。並且提倡民權,男女平等,也是提到和平停戰的第一人。列寧則在二月革命爆發之後接受德國援助返俄。依法律而言,此為通敵。20世紀末期的中國讀者看到這些事蹟,很可能欽慕克倫斯基的風度。但是何以在十月革命時克倫斯基一蹶不振,只能終身流寓海外(詳下),另一方面列寧被稱為「革命的天才」,而且至今他的名字仍是家傳戶曉?其間之奧妙值得今人深思。

  俄國革命事出突然,即革命者也感到措手不及。時人只有兩種方式可以對現局作歷史之解釋。一是借用法國大革命之經驗,一是引用馬克思的歷史觀。克倫斯基被稱為波拿已。革命的隊伍不時唱馬賽歌,被稱為「無褲黨」(sans culottes)(詳上書),又有些參與的人士,自稱為吉倫德派(詳上節),克倫斯基的內閣也有不少實業家與企業家加入。可見得不少俄國人士在1917年仍在想念巴黎之1789年或1848年(拿破崙三世自此出頭),初看起來,當中不無相似之處。

  可是俄國和100多年前或70年前的法國相較,有很大的差別。法國是一個縱寬均約500英里、同一文化的民族國家。俄國的縱長即逾六千英里,當中有不同的民族和語言。法國大革命擾亂十年之後,基層組織業已就緒,才有拿破崙者將革命精神人身化。當時產業革命正待展開,第一帝國(拿破崙)和第二帝國(拿破崙三世)才能藉著資本主義作國家的陪襯。俄國在1917年正受到產業革命不平衡成果的煎逼。亦即農奴制度的殘餘尚未連根拔去,已有鐵道電信等等現代設備,所以落後的社會部門更趕不上前進部門。而事實上也表現著沙皇之專制皇權,不可能在全民動員之現代戰爭中成為有效的指導力量。況且法國籍著革命產生的新興力量去應付對外戰爭,俄國則因為對外戰爭無法結束,才有革命。在後者的情況下,無法由專制皇權突然改為政黨政治。基本原因如是,與克倫斯基個人品德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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