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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美國、日本和德國(7)


  一個很明顯的現象則是天保改革之中,「幕」與「藩」採取的態度截然不同,江戶由水野忠邦任「老中首座」,他主持的改革大致不離傳統「文治」的風格,例如獎勵勤儉、遣返進入城市中之農民、取締奢侈品及娛樂、強迫降低物價、限制工資、厘定金及銅幣之兌換率、執行貨幣改鑄、解散株仲間。由大名作主在各藩頒佈的政策,也同稱天保改革,則採取比較積極的步驟,有些政策順著經濟發展的自然趨勢,不和潮流作對,如執行均田、減輕賦稅、整理債務、擴充公賣。長州將賦稅作較公平的調整,將藩之債務作長期借款的安排。水戶將某些專賣改由藩之會所經營,薩摩廣植甘蔗,以砂糖庫存為保證,發行票據,得以買賣借墊,藩債則改為250年之無利債款,另籌儲備金付息。結果因其政策不合時宜,組織也缺乏靈活彈性,而致「幕」之改革缺乏成效。各藩之改革則大抵成功。經過此番改革,日本之中央政府更為軟弱,「雄藩抬頭」。政治體系之需要改組更為迫切。

  以上的發展容易引起讀者揣想,要是沒有外界的壓力,日本前途如何?是否再產生長期的內戰,有如16世紀織田與豐臣出現之前,最後產生一個與城市經濟互為表裡的軍政府?或者像中國一樣,從農民之間出現一個明太祖式的領導人物,將國民經濟的組織向後推,以適應他的政治體系?這樣的猜想雖有趣,卻不是研究歷史的正途。當日事實之發展,是中國鴉片戰爭的失敗給日本有識之士一個很大的教訓。所謂雄藩已在提倡「富國強兵」。而且佩裡(Commodore Matthew Perry)要求開國之前,英法艦隊已開至琉球,荷艦已入長崎。北面則早在田沼意次時代,已提議與俄國通商。世界歷史的發展已要求日本歷史與西洋文化匯合。

  將明治維新講成馬克思式階級鬥爭,是日本史學歷來爭辯的題目。本書無意在意識形態中揣測,只從技術的角度來看日本在德川幕府後期構成資本主義體制之原則,如資金流通、經理雇用和支持企業帶服務性質之因素,都已大致俱在。而且城市經濟的繼續發展有利於將以上原則更具體化,使整個國家能在數目字上管理。此時最大之缺陷,即是缺乏一種法律上的系統,合理地支持此種組織與運動。幕府既不願放棄本身存在之價值,也無力作180度大轉變,則將天皇推擁出來主持這樣的組織與運動,不失為一種理想的解決方案。皇室過去無權無勢,反能因之不受羈絆,符合新體制之需要。何況天皇也有蟄伏的威信。(「天皇」本為唐朝皇帝的尊號,高宗李治與武則天即稱天皇天后。)所以即稱「王政復古」,「明治維新」,或者「尊王攘夷」,同有促成這樣轉變的功效。

  明治維新可以算作日本進入資本主義的轉捩點,因為流動性之私人財產權由此更日趨鞏固。

  我們今日追敘100多年前明治時代改革之成功,誠是將歷史簡化,把一個艱苦的局面易化。1860年及1870年間,維新志士應付的問題,是要取消占全國人口6%之特權階級的特權,包括他們自己本身在內,廢除200多個地方政權,放棄傳統習慣,創造一個現代化、中央集權的體制。而工作尚未開始,新國家已受外強不平等條約之束縛。日本除了煤及銅之外,又缺乏工業原料,以致開國後對外貿易產生巨額入超。上文一再提及的財閥也並非自始即擁有雄厚財力,能立即應付新政府之需要。三井在德川末期已瀕於破產,其冒險參加倒幕運動,有孤注一擲的情勢。三菱的創始人岩崎彌太郎,維新前夕才在土佐開始露面。所以日本之進入資本主義體制,並非財閥挾持政府,而系政府竭力扶植私人資本。新政府不願意接受外間的投資,於是只有加緊對農村的索取。一時農民負擔之重,引起若干歷史家強調,他們所付的土地稅供應了政府的國家資本;他們所付的地租,又供應了企業家的私人資本。

  我們所謂日本較容易地進入資本主義體制,乃是與別的國家比較,其歷史背景內已有很多因素有利於此種體制之展開。即使其功用不一定能與新時代之需要銜合,其組織上之一般原則仍能遷就適用。即農村能承受「原始累積資本」之負擔,也系維新緊接著長時間的封建體制,一般農民同樣地被威逼,並不覺得上端的改頭換面對他們的生活應當產生劇烈變化。甚至外界的壓力也發生了積極的作用。不平等條約無非關稅不能自主,和治外法權的羈絆。在企圖脫離這些束縛的時候,日本只有竭心盡力地使民法和刑法現代化,因此更加速接受了西方的法律觀念和法庭程序。以這些新制度之組織,加諸傳統的習慣與紀律,於是明治維新在歷史上造成奇跡。

  日本進入資本主義時期,也是外間軍國主義與社會達爾文主義流行之日。新體制因外界壓力而誕生,自此無法避免強度的功利主義和國家主義影響。很多當事人看不清歷史上的因果關係,總以為明治維新的成就出於領導人物的行止優越與道德高尚。況且資本主義的效率也容易與日本人傳統的長處相混糅。所以不少人物總以為以日本的領導能力加諸近鄰各國,不難造成共存共榮的局面。這也就是大東亞主義和大東亞共榮圈種種設想動機之所在。因此從長遠來看,江戶開戶、明治維新、甲午中日戰爭以迄太平洋戰事,都有密切關係。

  德國——國家主義支持資本主義,還是新資本支撐國家?

  歐洲的民族國家每個歷史背景不同,符合著「各有千秋」的概說。當中最奇特之處,無逾日耳曼民族和新興德國之關係。此二者既非兩位一體,又不能分割。雖然互相重疊,可是又不能首尾一致。歷史上之日耳曼民族由東向西南遷徙,在意大利則成倫巴底人(Lombards),在法國則為諾曼(Normans)及勃艮第(Burgandians)人,在英國則稱盎格魯薩克遜人(Anglosaxons)。此外瑞典、挪威、丹麥、荷蘭的土著也算日耳曼民族。這些在德國以外之人民,各自樹立了他們個別的民族性格,事實顯然不在話下。可是迄至1871年,留居在今日德國的道地日耳曼人既操德語,又在歷史上長期地表現了他們顯著的民族性格,並且在文學哲學音樂與藝術各方面樹立了他們的專長,卻尚沒有自己的國家。在地理上提到德國,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難臆度其大概境域之所在。

  可是要畫一條確切的國界,則在東西南北都有困難。而且神聖羅馬帝國之存在,增加了此中混淆,這帝國之皇帝名義上由德國境內重要之王子主教選舉上任。實際上除了一次例外,亙四個世紀全由哈布斯堡家以遺傳方式蟬聯王位。哈布斯堡為奧地利王室。本來奧地利人也是道地耳曼人,也算道地德國人,而哈布斯堡王室經常與外國王室聯姻,自己倒帶上了外國色彩。被他們視為家產的領域跨地極廣,包含著不同的民族,也牽涉到不少的國家。因之神聖羅馬帝國也攤上了若干國際性格。

  如此古怪的局面終在1871年打破。威廉一世在凡爾賽宮即德國皇帝位,幕後全由俾斯麥操縱主持,他在1864年一戰而勝丹麥,自此北方疆域成定局。1866年第二戰勝奧地利,「大德國」的觀念被推翻,奧匈帝國跨地過廣,成分過於複雜,自此被擯棄於藩籬之外。「小德國」以普魯士為盟主,因之南方疆界也成定局。東部的國界則已在瓜分波蘭時成定局。因此待俾斯麥之第三戰於1870年打敗拿破崙三世,獲得阿爾薩斯(Alsace)和洛林(Lorraine),才又將西部的疆界劃分妥當。統一的工作在10年之內完成。俾斯麥的外交手段曲折圓滑,軍事行動則靠事前準備周到,到頭爽快利落,誠為19世紀之奇人。伊藤博文和李鴻章都拜見訪問過他,希望從「鐵血宰相」的口頭之間獲得若干興邦的秘訣。今日之教學歐洲史者一律猶盛道此人滿腹經綸、眼光遠大、手段譎辣,才能成此奇事。

  可是過去100多年來歷史所增加之縱深,使我們產生不同的看法。第二帝國(即威廉之德國,有別於神聖羅馬帝國之第一帝國及希特勒所倡導的第三帝國)之成立,與德國社會之進入資本主義的體制這一運動相重疊。俾斯麥展開了馬基雅弗利的作風,因時就勢造成了他個人的豐功偉業,事誠有之。然則在他後面的社會運動與經濟力量早已蓬勃進展,無從抑止,其範圍超過奇人奇事的尺度。

  德國在19世紀初期便於改造,主要由於土地面積與人口數目大小適中,宜於組成一個和英法相埒的民族國家。這時其社會及經濟條件雖落後,其中也有性質上之不同,但無劇烈程度上之參差。這國家既無過去之中央集權體制,也不像中國過去之體制在地方上遺留的因素足以成為新組織的障礙。另一方面則新興民族國家進入資本主義社會,已有英法的歷史事例,大勢所趨,很少人會在這時候打算從中阻撓,一般人心趨向改革,只有溫和派與過激派之不同。即宗教亦未曾在統一過程中產生問題。對外戰爭不僅使人民同仇敵愾,而且就此發揮了新國家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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