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仁宇 > 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 | 上頁 下頁
第五章 資本主義思想體系之形成(14)


  尚不止此,馬克思的「剩餘價值」(英文surplus Value,德文Mehrwert,二者均經馬克思寫入書中),也是從李嘉圖的勞力價值論推演而成。李嘉圖認為凡物都可能有使用價值(use value)和交換價值(exchange value),二者不必相等,例如空氣與水有使用價值而無交換價值,金銀有交換價值而無使用價值。他又根據亞當·斯密之說,認為交換價值由勞力而定。一件物品的交換價值,在它為耕耘收穫覓取製造的過程中,所使用勞力之多寡而有上下。即使用工廠的建築及製造的機器,也不改變這關係,因為建築及機器等等也無非由勞力製成,它們存儲著的一部分勞力,也在製造時滲入了新商品裡。

  而勞力也可以當作商品出賣,它有自然價格和市場價格。除了市場價格系臨時按供求關係而定外,勞力的自然價格乃是操作勞動時,勞工需要維持生活扶養家庭的必需品之代價。這樣也講得通,因為既是分工合作,公平交易,則這個勞工既已參加勞動,付出代價,那他所獲得的報酬,以生活必需品的方式交換,也是其他勞工胼手胝足之成果。他得的一份不能過多,也不能少。一種商品在製造過程中使用許多勞力,產生了許多價值,這價值也相當於放在其他地方或尚未使用的同量勞力。這也就是說勞力的自然價格即是它的交換價值。

  這樣的解釋只能說明資本主義社會形成以前的生產關係,而不能說明資本主義社會內之情況。長時間內平均計算,資本家以自然價格購買勞力製成商品,他不可能經常以這商品的交換價值出賣,因為交換價值等於他付出之工資時,則經營無利潤之可言。如果以製成品為工資,尤為不合理。例如勞工每日能制鞋一雙。早上資本家以鞋一雙付勞工,算作他的工資,晚上勞工也以鞋一雙繳廠主,算是他一日工作之成果,這豈不是雙方白費心力?這是李嘉圖著書時未能瞻前顧後之處。「他創立了一種價值論,卻在最重要的實用場合之中行不通,李嘉圖的對方,不久即發現了這當中的矛盾,而用之以打破其整個學說。」

  馬克思不承認勞力(labor)為一種有交換價值之商品,因為它本身為衡量事物價值之尺度,不能又有價值,等於我們通常無法計算磅中之重量,和尺中之長度。資本家向勞工購買的並非勞力,而是「勞動」(德文Arbeitskraft,英文譯為labor power;中文譯為勞動力都不中肯),此字有服務性質,有如「我替他當差」之「差」。

  馬克思又認為資本主義社會裡的交換,以貨幣(M)交換商品(C),分作兩種形式:一為C-M-C,亦即先從商品交換貨幣,再由貨幣交換商品,其目的在獲取後者之使用價值。有如一個工廠將存貨批發,得到現金,再購入原料;或者一個皮匠將皮靴賣出,購得食物,這當中的貨幣只是交易之媒介,無資本之性格。這兩種商品的交換價值相等。(事實上也有不相等的,但是以上說法,帶集體性,也是無數交易之典型。因所述有高度抽象的性格,可以忽視日常生活中之例外,即賣貴買賤,背糶居奇,都可以閉目不計,馬克思即稱此等事為「偶然」。)

  還有一種交換則為M-C-M,即貨幣換成商品,再換成貨幣,這第一個M有資本性格,因為第二個M總比第一個M大,所以這公式也可寫為M-C-M。其中的C乃是勞動,亦即服務之「服」,當差之「差」。所謂資本家購買「勞動」,取得其使用價值,亦即出錢雇人傭工,他所付工資亦即是勞工生活必需之資源(仿李嘉圖),兩者仍是相等。可是「勞動」的使用價值在做工時消耗化為交換價值(由血汗變成製成品),其間過程可能相當的漫長,這也就是說雇人作工,總可以令他多做,勞工答應著為當差之差,無時間限制。資本家如令他工作10小時,預定7小時之勞力所產生之交換價值已抵得所付工資之數,其他3小時所產生之交換價值則為剩餘價值,根據前列公式可以寫作M1=M+△M此中△M即為剩餘價值(也可以超過10小時,馬克思則指出倫敦烤麵包的工人每日作工16小時)。利用廠房使用機器不改變上述關係(仿李嘉圖),因為它們囤集勞力所產生之價值,在製造時因折舊之故,已逐漸將此價值移交到製成品。

  李嘉圖之後,繼之以馬克思,很少人在提到資本主義這一題目時,不會聯想到意識形態和階級鬥爭,這對中國的讀者至為不利。我們瞻顧西方的現代社會,亟想知道他們整個國家進入商業體系,全國都能以數目字管理的情況,這情況乃中國歷史中所無,可是還未入門徑,已被自然價格和交換價值等等名目混淆其實這些理論上的技巧(theoretical technique),既非一般讀者所能掌握,尤非治學之至要。至於雇人作工,多做少給,在中國已早司空見慣,我們可以在史料中找出無數例證,即要改革也用不著從讀《資本論》開始。

  在西方的歷史過程中,經過古典派經濟學家之後,資本主義顯然已進入一個新階段。我們也可以說原始式的,完全採取放任政策,不顧人本主義之資本主義,亦即李嘉圖所提倡的資本主義,已成為歷史陳跡。布羅代爾曾說:「資本主義之成功,端在它與國家互為一體,它[本身]即成了國家。」這句話可以從兩方面解釋:一方面是資本家掌握政府,一切以他們的利害為依歸,這種方法,不能持久。另一方面的解釋,則是為資本主義的體制長遠著想,私人資本雖仍在政治中佔有特殊之比重,這種體制已自動改革,將產業革命以來所發生的各種社會問題逐漸緩和,繼之次第消除。英國在《政治經濟及稅收之原理》出版後兩年,已經朝這方向走。

  1819年的工廠法案雖然為效極為有限,可是在保障童工、限制工作時間各方面已開立法之先河。1833年的法案則已非紙上文章,繼之以1844、1847和1850年的法案,其大要已列入《資本論》。雖然馬克思仍在說:「這還是不夠」,他仍在抗議,但情形已不能和改革之前相比。所以1848年的革命發生時,驚動了歐洲大陸無數國家,英國則屹然未動。因為在英國「即窮人也分享著這財富,雖說他們在工廠制度裡是可怕的犧牲者」。

  站在純粹技術的觀點來看(也就是低估意識形態),馬克思和《資本論》不失對資本主義為當頭棒喝,喻世警鐘。這洋洋三巨冊的經濟論文,再加以另外洋洋三巨冊的《剩餘價值論》(Theoriem uber den Mehrwret),可以說是把反資本主義的理論寫得無可複加,再加以《共產黨宣言》指斥小資產階級不仁不義,對社會人心的影響無可衡量。除了馬克思主義者的直接行動外,我們無法否認,以上這些著作總帶有挑戰性的威脅,對資本主義社會內部自發的改革仍有激勵的功效。

  19世紀後期的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只有理論上極端的對立,沒有真正行動上可能確切分割的界線。責駡資本家剝削勞工的言論依然存在,可是所謂「福利國家」(welfarestate)觀念,卻也在資本主義的制度下產生。縱使我們承認剩餘價值這一觀念,在工作時間縮短,和最低工資經過立法限制的情形之下,工人所獲得的早已打破馬克思著書時絕對的公式。況且20世紀的資本主義國家裡,勞工又為消費者,他們所產生的消費市場也可以引起新的企業家另行製造新產品。這與李嘉圖所堅持增強現有資本家利潤才能保障雇傭的看法,有很大的區別。而且在信用擴大,專業經理人才增進,和交通通信條件愈為完備的情形下,資本主義的創造性格更為明顯。

  19世紀和20世紀初年的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不可劃分。英國是最好的例子。她一方面在內部改革,一方面在國外發動侵略,如鴉片戰爭、英法聯軍之役、取得蘇伊士運河的主權,由維多利亞稱印度皇后,進入中東。迄至第一次世界大戰,這種帝國主義的作風愈為明顯,引起列寧說資本主義國家內部的競爭都已停止,每一個國家內的資本家都已取得專利權,部分勞工已和資本家站在一起,去剝削其餘的貧苦大眾,所以國際戰爭也是佔有專利的各國資本家間競爭所引起的衝突。他的理論,部分得自恩格斯啟示。

  這種情形,只表現著用「資本主義」這四個字(capitalism或Kapitalismus)去包括貫穿好幾個世紀牽連無數國家的一種政治社會經濟組織,因其範圍之廣,引起視界分歧錯疊。本章一方面檢討資本主義思想體系的完成,一方面又要顧及我們給資本主義的定義,不能跟隨著所有作家以水銀瀉地的方式去追究資本主義,漫無限制。如果資本主義是先由威尼斯傳入荷蘭,次遞至英,再由英國及北美洲,而迄今尚未停頓的一種組織和運動,則只能以這種長時間在各國發展時的共通性格作為資本主義的性格。

  為什麼以上國家組織資本主義的體制時,都有販賣人口的事情,而以後的德國和日本卻未沾手?何以英國和日本都在資本主義體制之下表現著積極的侵略性,而美國雖然在「命定擴張論」(ManifestDestiny)呼聲最高的時候,也一度有走上帝國主義道路的趨勢,此後卻在各種國際會議中堅強主張民族自決,做為反帝國主義的重要發言人?這些問題使我們理解,資本主義因為引涉之廣,無法在其過程中完全避免人類的壞性格。

  我們無意替資本主義辯護,也不能否認馬克思所說,在初期聚集資本時,各先進國家常有使用暴力之情勢,可是卻不能把這病理家之診斷當作刻下題材的正常生理。今當「強淩弱眾暴寡」的作風已逐漸檢束之際,我們更應當在積極方面搜索私人資本可能對社會的貢獻。也就是說,我們應當能在李嘉圖與馬克思之間,找到一種折衷的方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