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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資本主義思想體系之形成(11)


  這決定物價的三個或四個因素,與其他的幾個因素如分工之程度、貨幣數量及流通狀態、法制(決定國家的經濟系前進、後退或滯留)、人口、國民的總收入(revenue)及全部存貨(Stock)等條件互為循環。譬如說勞工希望增加工資,資本家則希望壓低工資爭取利潤。但是總收入充裕、存貨增集時,也是做生意最好之時,資本家增加製造,人手供不應求,工資隨之增高,勞工既有額外之收入,即生兒育女,引起人口增加,有北美洲的情形作例證。人口過剩時,則失業者增多,這時候社會上的高級人士也屈尊降貴的與勞動階級爭飯碗,只有把工資減低,最後終必引起天災人禍滅殺人口,一到死亡相繼時,人口終必返歸於其國富所僅能支持的程度,有印度之孟加拉省的情形為例。

  寫到這裡,亞當·斯密將工資與人口的消長樹立而為一種定理,指出工資必與維持生活之最低標準接近,不能更低,也不應過高。否則人口的激增與劇陣又把局勢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可是這樣又把國家經濟說成一個滯留的狀態(這也是中國幾百年內的實情),也與《原富》的一個觀念相反。亞當·斯密沒有朝這方向發揮。他提到18世紀之英國迄至他的時代,工資只有繼續上升,如言實際工資(real recompense of labor),亦即貨幣工資(例如每年30鎊,或每日1先令)所能購買之「生活之必需品及方便處」只有較前更多。也就是說,以今較昔,英國一般之生活程度有顯然的進步,而且惠及於一般民眾,作者深以為幸。

  英國憑什麼打開這局面?作者支吾其辭。他在下文說及英國工資因季節而異,也因地區而異,所以工資不必與食糧之價格結成一體。然則這仍沒有答覆上面的問題。《原富》也再三說到分工合作的重要。分工愈精,生產愈有效率。分工又與市場之大小有關。他指出蘇格蘭之高地,每個農夫都是屠夫、烤餅夫兼釀酒夫。大凡市場擴大,分工的程度精密,固然可以增加生產效率,但終必待到一個較大的資本為之出面主持,為什麼這時候英國能聚集資本,而其他國家不能?

  18世紀英國之整飭軍備,開發殖民地,不能與資本主義無關。《原富》列舉17世紀後期以來,倫敦經過大火與瘟疫,英國又有兩次對荷戰爭、光榮革命的騷亂、對愛爾蘭的戰爭,又有1688、1702、1742及1756年四次對法戰爭(最後一次即七年戰爭),又有1715及1745年的叛變(詹姆士二世之後人企圖復辟),國家發行的公債多至145000000鎊(17世紀國家之收支出入僅以百萬計,未有及千萬者),再加上各時期非常的費用,耗於以上事故的必逾2億。亞當·斯密是和平主義者、反戰派,他不能出面講戰爭對積集資本之貢獻。相反的,他傷歎著這樣一筆國家之大財富用於不事生產的事業、豢養不事生產的人手,要是全部投資于建設,其裨益何堪計料。

  但是像亞當·斯密這樣一個精明又見聞廣博的作家當然知道,英國除接受荷蘭之投資外,以上債務大部在國內招募。戰事多在海外舉行,英國又屢次獲勝。克拉克根據當日一般情形說:「戰爭成為國家的一種產業。」當初對經濟的刺激起於戰爭,其效果則見於平時,以後維持一種新型的海陸軍,舉凡被服糧秣之供應、船艦之配備、軍火之製造,無不對國民經濟有積極的效用。即大火後之倫敦,其興建情形亦是如此。國家既要付公債之利息,只有擴大稅收,於是增加生產,又將付稅人收入之一部轉交於政府債權人手中。財富分配不公平,資金之大規模積聚則有目共睹。

  一位現代經濟史學家針對當日情形寫出:「龐大安全而新型的投資門徑,支持了城市中多擁地產而生活裕如的中產階級。」亞當·斯密自己縷列以上的動亂,也接著說,他的時代與復辟及光榮革命時相比,英國用於繼續開發土地支持勞工之資本必已大為增加。他說:「在政府榨取的過程中,很多個人以私人節儉和優良的行為掙聚。他們普遍的、繼續而無間斷的增進自己的地位,使這聚積資本成為可能。」

  亞當·斯密是否有意替當日的資本家關說,置投機及戰時發財的種種門徑於一邊而只說其節儉之美德,值得注意。經過他的圓通,英國自光榮革命以來之積存資金成為既成事實,作者已經將當日之英國經濟體制(我們之稱為資本主義者),從以上所說之循環式改而說成一種螺旋式。亦即工資不復與人口糾結,永遠的在「吃不飽又餓不死」的程度上下兜圈子,而是環境能打破,資金能聚積,工資能增高,一般生活程度也能改進——只要讓私人資本為主宰。

  印度孟加拉的經濟與中國的國民經濟之成為滯留狀態者,也是因為缺乏新生的購買力,其整個社會的雇傭(employment)有限制。一方面固然缺乏資本來增加生產或提高生產,一方面也缺乏市場。英國既有政府及出口商購買各種物資,也因為經濟繁榮,增加了社會內部的購買力。亞當·斯密寫著:「不到多少時間,富人的房屋、家具和衣飾,低層及中等階級也派上用場。當高級人士對這套東西發生厭倦的時候,他們就買得起。當有錢的人全部在如此花費的心情狀態之中時,遷就全民的辦法就有了增進。」亞當·斯密一生提倡節儉,在這一段卻特別提出支持生產的消費與自私卑劣的浪費不同。

  生活程度增進的時候,工資之增高最為顯著,在荷蘭如此,在英國也如此。亞當·斯密寫道:「僕人、勞工(包括農夫)和工人占著任何龐大政治社會之最大部分。對這大部分的境遇作任何增進,不可能對全體反為不便。沒有一個社會可能繁榮而快樂,要是其中最大部分的人尚淒慘貧困。」在這些方面亞當·斯密可視為資本主義之生理家。這需要大部分人得到最大快樂之說旨,也是不久之後邊沁(Jeremy Bentham)學說的要義。

  當國富增高,即國民總收入及存貨增多的時候,利息必降低。英國從亨利八世到17世紀初年,利息由超過10%降至5%。荷蘭的政府能以2%的利息舉債,高級人士信用卓著的付3%的利息。法國企圖以政府的命令強迫將利息降低,並無功效,只有使金融市場更混亂。中國則一般利息為12%。利潤經常與利息同進退。但是富強的國家,工資高而利潤低仍能與落後的國家競爭。只要本錢大,利潤雖低,仍能與本錢小而利潤高的競爭,並且其成長也較快。勤奮之個人如此,國家亦複如此。

  斯氏沒有直接講明此中原因,但是說到資本使用的展開時,其中列有四個步驟,此即掌握原料、製造、交通和零售業。這樣看來,經濟之擴張不僅在上端活躍,也要透入下端。因之利息與利潤俱低,並不是遲滯於一個本小利微的局面,而是以前不能做的生意現在都能做,如此全國的經濟因素構成一個大單元。

  亞當·斯密的《原富》集25年教學及研究工作寫成,當中涉及各國社會政治經濟情形,千頭萬緒極不容易概述。有些學者因他旅行法國,與所謂「重農主義者」(physiocrats)接近,稱他受後者影響。重農主義者認為經濟之發展有其自然之法則,不應牽強干涉,而只有農業才能產生富裕。亞當·斯密雖大致有這樣的趨向,但是他沒有傾倒於任何一方面的表現。他說明某一個國家根據「自然的程序」,總是先將資本用在農業,次以用在製造,再次之用在對外貿易。可是,他亦說到在現代歐洲有些國家已將這程序完全改變。海外貿易引進了優良的製造,因為工商業的發展,農業也隨著增進。他又說,每一個國家可以用「農業的系統」或「商業的系統」去增進人民財富,後者為現代化的系統。

  亞當·斯密根據洛克的說法,認為地租之由來,無非地主已投資增進土地之生產力,所以他在投資成果上收利息。這樣他已經替李嘉圖(DavidRicardo)之地租說奠定了基礎。可是他也說付地租是對一種「專利權」所付的使用價格。如果由專利而向使用者索取地租,則無須根據任何標準,只要佃農願意承當,則最高的地租,只要靠市場近,農產品能就近賣出,也會被接受。亞當·斯密類此自相矛盾之處也常為人指責。

  總而言之,亞當·斯密出入於社會科學及人本主義(humanism)之間。他從長遠的眼光看,這種顧慮屬￿經濟的範疇。譬如他講到增加工資的好處:「充裕之給養增加了勞工的體力,給他以能夠增進自己的地位之希望,使他知道一日終結,他會享到豐富和安適,[這些條件〕鼓勵著他把他的精力用到最大限度。」。日後在反對資本主義的作家,尤其在帶有教條主義的作家看來,這種態度只是替資本家盤算。

  熊彼德說亞當·斯密注重實際,將各種不同的數字與因素一併考慮,對以後作為抽象的理論奠立了基礎。在我們看來,亞當·斯密並沒有奠定資本主義理論之基礎,這項工作已由霍布斯及洛克完成。他倒是給後人留下一個詳盡的報道,使我們知道18世紀後期經濟體系之被稱為資本主義者的運轉方式。因為他的樂觀,《原富》說各種不同的私利觀終能融合,無疑替資本主義產生了新的希望,培植了新的信心。

  但是他的書完成時,美國的獨立戰爭尚未爆發,產業革命剛才開始,荷蘭與英國的發育成長確是史無前例,這些客觀條件,可以當作他的樂觀側面之陪襯。曾幾何時,法國大革命爆發,其走極端和拿破崙戰爭帶來的擾亂,再加以產業革命所發生的社會問題,使各人對世界局勢的看法滲入了陰沉的暗影,所謂自由主義的思想家雖然仍承襲亞當·斯密,有些對經濟方面的理論,態度已趨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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