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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英國(6)


  中文「清」字,很容易產生誤解。英文的purify,實為純潔化。清教徒有一種將教會洗刷乾淨的宏願,他們的運動是一種帶著戰鬥性的群眾運動。所以當初因宗教信仰被迫害的清教徒,寧可離開家鄉,在北美洲披荊斬棘,另開天地,表現一種雙手萬能的氣概。因之這清教運動必然是一種以「成功」為宗旨的道門(cult of success),也有一種獨立的性格。尤其堅信加爾文命定論的人士,他們既劃分世人為預先被選得獲拯救和被遺棄而遭譴罰的兩類,邏輯上他們只能相信自己屬￿前者,而與他們作對的屬￿後者。只要他們自己在神前懺悔接受神的慈悲,即為已被選獲救的象徵。他們自己身後之事既已無庸顧慮,可以專心一致的去證實自己確已獲救。

  嚴格的來講,他們的生活並沒有另外一種更高尚的目的。清教徒既有了如此心理上的準備,作戰時必一鼓作氣,做生意也必表彰其赤手致富的精神。離開基督教神學的立場,我們也可以說,在需要強化民族國家,開拓殖民地,成立資本主義社會的17世紀,清教運動適時而生。清教徒擺脫了中古以來一般人在養生送死的程序中,沒有選擇性的成為教徒的習慣,而在這有機轉性的時期中各人經過一段宗教上的靈感和經驗,容易將他們的一股信心主動的放在正在他們眼前展開的新世界潮流之中,將各人的冒險性格和獨立精神發揚無遺。他們所要求的自由,大致也就是這主動權。

  英國內戰,不能用階級鬥爭的籠統觀念概述。照理推論,有家世聲望的貴族大地主必較趨向保皇黨,新興的紳士階級,尤其中級地主和商人,則有傾向於議會派的理由。可是實際的發展不盡如是,長期議會會員站在兩方的,並不顯示就帶著以上不同的社會色彩。有些家庭的成員甚至參與敵對的陣容。雖說英國東南沿海一帶,尤其接近倫敦的地區,以同情議會派者居多,西北與新型商業接觸少的地方則大致同情國王,這樣的對立仍只是一般印象,內中還有無數例外的情事。即是在其中某一方面控制的地區,內中也有不少敵對的人士。所以以後野戰和攻城戰同時展開。長期議會集會初時一般反抗國王的情緒高漲,可是後來過激派做得太過分,引起反感,也激得不少初時同情議會派的人反而支持國王。所以其取捨並不全由經濟利害。

  戰事初起時雙方都無常備軍,彼此都以「召列狀」(Commissions of Array)召募軍隊。一般的情形是地主將他們鄰舍佃農武裝,給養與馬匹也由召集人捐助,議會軍則另有統籌的津貼。雙方都不缺乏軍官,因為很多人曾在大陸參與戰事。勤王軍最大的損失則是海軍不發一矢,全部投效議會軍。國王靠外界接濟的機緣本來已很渺茫,失去海軍之後更為無望。勤王軍受英國地主生活影響,善於馳騁狩獵,因此在騎兵戰術上佔優勢。但是他們的資源不充分。戰事持久,議會軍又逐漸占上風。

  戰事展開兩年仍勝敗不分,雙方開始尋覓外援。查理一世從愛爾蘭人獲得的援助至為有限,而且他與天主教人士周旋,引起國內英格蘭人的反感。議會則和蘇格蘭接洽,蘇格蘭的條件是議會派的人士簽字于誓約,承認長老會的宗教組織。協議成功後蘇軍入境,使北部的勤王軍兩面受敵,極收牽制之效。但是南部的勤王軍仍能採取攻勢,也曾數次擊敗敵軍。兵餉沒有著落、部隊缺乏紀律是兩方的通病。很多部隊只願保護家鄉,不願遠征,還有很多為部隊長一手招募經營,一旦部隊長戰死,部隊即瓦解。

  直到1644年冬盡,議會才組織新模範軍(New Model Army)。以後,兵餉的發給比較正規化。後勤部隊也漸有頭緒。普通的士兵都穿制服,嚴禁向民間劫掠。議會的會員不得兼軍職。克倫威爾時則例外。他以中將統率新模範軍的騎兵,部下大率由劍橋一帶稱為「東鎮集團」(Eastern Association)之地區募來,將士歷經征戰,宗教上的信仰則屬獨立派。因此,他們日後尚要在英國歷史上留名。此時則因他們以清教徒的精神施用於戰場,獲得成果。1645年納士比(Naseby)一役,他們將查理一世親自指揮的主力擊潰,戰後又追奔逐北十多英里,以至對方全部輜重以及國王之書信文件均被俘獲。勤王軍自此解體。新模範軍之出現,顯示軍隊已非私人構成之組織。英國高層機構已有蛻變之勢,只是內中仍有問題。

  納士比之後,議會軍只從事肅清勤王軍殘存的城市和碉堡,但是戰事仍延至1646年夏天。5月,大勢已去,查理化裝出走。先南向倫敦行,半途又折向東北,至此他還想覓船航海,未果,最後北行,自投於參加內戰的蘇格蘭軍。這時他還以為蘇格蘭人對他的處置會比較契合。但是蘇人留他半年,因為談判不得要領,將他交給英國議會以換取40萬鎊之欠餉,然後撤退回國。

  國王成為俘虜之後,和他敵對的蘇格蘭人、英格蘭議會和新模範軍也開始彼此之間的鬥爭,前二者在宗教上為長老會所左右;後者則為獨立派之中堅。這時候絕大多數英國人仍相信國王是不可或缺的,問題只是立憲君主制的詳細內容。查理曾說:「平時治理國家不在刀劍,而在講道壇。」可見得他深信當日宗教在政治上的重要。他的書牘和行動,也顯示他一直沒有放棄以主教治國的希望,唯迫於環境,不得不與對方周旋。一到時機好轉,他仍準備以主教團支持他的君權神授說。議會裡的多數派屬￿長老會。他們既簽有誓約,也覺得雖不用主教,到底也要有一個全國性的宗教組織,如此英格蘭與蘇格蘭教會的事才有彼此交融的可能。

  在獨立派看來,實行誓約,採取長老會的制度,對他們一樣不利。要是因此禁錮他們的教壇和活動,或讓他們在全國體制之外自行瞻拜,都是難以接受的。此時全國仍有供奉教會的什一捐。獨立派被迫以1/10的收入供全國教會,還要另外自費組織教會,另外出錢請牧師。既有全國教會,則有教區,因此人民之行動也仍受其管制。英國議會雖有一部分由於信仰自由而對國王作戰,此時仍下令不許普通人講解聖經;懷疑基督神性的人,仍會被判死刑。聽以宗教的獨立派對長老會的多數派也是心存戒懼,也相信他們是想干預人與神之關係。

  當這些糾紛尚未解決時,議會提出裁軍。各部隊開始集中悉聽遣散,但對欠餉並沒有適當的處置,應募前往愛爾蘭服役的士兵少,以獨立派為主的軍中將士決定自行其是。1647年5月他們派兵強行接收國王查理一世。其次,他們組織軍人參政會(Council of the Army),以將級軍官及每團其他軍官二人士兵二人組成。他們聲稱除了出入鋒鏑,既為自由的公民,最低也有對國事說話的權力。於是推克倫威爾為領袖。他們既和議會做到兩不相容的地步,回頭想與國王交涉可能較為容易。查理則認為陸軍與議會意見分歧正是他得利的機緣,果然為其料中,所謂第二次內戰於1648年展開。

  但是在1647年年終之前,國王查理一世又做了兩件失卻民心之事。11月間,他從被扣押的地方逃出,出奔威特島(Isle of Wight),他滿以為島上總督會聽其擺佈,不料後者仍將之拘禁。12月,他又與蘇格蘭人簽定密約,同意全國實行長老會制3年,且積極壓制獨立派的信仰。在簽訂此約之前,他曾致書議會,要他們考慮陸軍提出的方案。他不僅出爾反爾,而且暗中央結蘇格蘭人進兵,對和他交涉的人講,則是陽用緩兵之計,陰圖克害。所以查理日後之被弑,既有歷史家譽之為烈士,也有的說他是自食苦果。

  然則查理在歷史上的地位還算固定。他的一生以君權神授始終。從這出發點,他以馬基雅弗利(Machiavelli)的方式(詳第五章)和人身關係(personal)的方式維護一種非人身關係的制度(impersonal institution),因之他既為烈士,也系自招其咎。最難的還是闡釋克倫威爾的歷史地位。他和圓頭黨以及宗教上的獨立派提倡良心自由,在歷史上成為一種過渡時期的產物。從長期歷史上講,信教自由開啟政治自由之門,而政治上的自由也開經濟上放任政策之門,因後者才能實現資本主義,可是這連串的關係,卻只能理解,而無法在一人一時一事上找著痕跡。個人的經歷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克倫威爾本人行事,有時候尚在前述關係之中表現矛盾狀態。

  所以克倫威爾對西方物質文明的貢獻,還是以間接的在精神方面發生啟發作用為主。他的共和(Commonweaith)和護國(Protectorate)都是由環境造成,也不能在歷史上長久立足。但是他以自由(liberty)的名義參戰,戰勝論功,總是歸於神之光榮。圓頭黨軍隊在戰場上唱讚美詩。此中即包涵了一個宗旨:只要各人認為良心無虧,任何應做的事都可以做。但是克倫威爾又不像當日的均平主義者(Levellers)那樣完全以理想支配現實。17世紀人文因素尚屬簡單,在中世紀凡事一成不變的習慣尚未革除之際,他的斷然處置和大刀闊斧的胸襟打破了歷史上的一個死結。經過他的試驗,英國決不能再回復都鐸王朝的舊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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