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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紐約(16)


  內人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獨子的英文名字傑佛遜,源于有「蒙地沙羅智者」(Sage of Monticello)之稱的傑佛遜總統和他的「生者之地」的信念(格爾在南方的親戚會聯想到傑佛遜·戴維斯Jefferson Davis,那也好)。他已經是全國榮譽學會的學校分會會員,是學校合唱團的副團長,還是學生與校長溝通委員會的委員之一。身高六英尺一英寸的他擔任大學足球校隊的守門員,也是管弦樂隊的隊員。聖派垂克節時,整個赫遜河中游地區的遊行隊伍會通過紐普茲村,學校的軍樂隊隊長問他是否可以當掌旗手之一。他說:「我要負責美國國旗。」隊長說:「可以!」在遊行當天,格爾和我站在街角,除了隱約的敬意以外,我平生第一次湧起對星條旗的衷心喜悅。

  然而,在不顧顏面地輪番揭露自己的羞辱與驕傲,以及和志業相關的挫折與樂趣後,我必須要說,我們即將邁向21世紀,我卻無法肯定美國的前景。就某些方面而言,美國的未來甚至沒有中國明確。今天(1983年9月22日)《紐約時報》的頭版標題如下:

  初步數據顯示
  第三季GNP
  成長7%
  樂見趨緩
  對復蘇過熱的擔心
  已降溫——白宮表示
  成長步調可望維持

  這不是好消息嗎?但我開始想到,美國目前的經濟成長率已經接近飽和點。我用傑夫的晶體管計算器輕易算出以下的數字:

  100×(1.07)10=196.71515……

  也就是說,如果目前的成長率可以持續十年,或說是重複十年,屆時我們的國民生產毛額會加倍。我們如何尋找原料?我們出口的全球市場何在?廢料和污染已經造成許多湖泊和河川不堪使用,未來如何處理這些問題?強迫性消費只會產生更多差強人意的商品,同時讓許多有用的書無法出版,將來我們又該如何因應?這其中潛藏危機,只怕更甚于中國曾鼓勵人口增長政策的害處。分析師當然會告訴我們,目前生產和服務部門的比率勢將改變。有些人還預測,二十年後,高科技主宰一切,美國製造業勞工的比率將降為現在的三分之一。我們的社會準備好要面對無可避免的職業變動和失業嗎?我們的法律體系足以支撐井然有序的過渡期嗎?誰會購買我們的機器人?最重要的,如果這些問題全都獲得解答,我們如何維持下一輪的增長率呢?我們還有其他的替代方案嗎?

  在許多天的晚上,我讀著悲觀的報道,上床時悶悶不樂。身為特殊類別的歷史學家,我知道大規模的僵局會導致暴動。在紐普茲,有一個適宜低收入家庭的新住宅方案,事實上,這些房子位於管理妥善的住宅區。有一天,我看到一個白膚金髮的小男孩,大約八九歲,從其中一間房子中走出來,旁邊是一個年齡相當的黑人小男孩,兩人手上都拿著球棒和棒球手套。這個景象令人感到心曠神怡。但當晚我又讀到關於世界局勢的喪氣報道,隨後想到這兩位男孩的命運,他們居然出現在我的噩夢中。不過,第二天早上的陽光卻大大振作我的士氣。我發現自己對兒子說:「傑夫,即使我們必須消除內燃機的文明,人類也可以生存。看看我們擁有的科學知識和實驗室設備吧。我們應該可以開發新能源。我想應該可以發掘金屬和化學物,讓物質重新循環使用。你們這一代應該至少可以維持我們目前的生活水準,或者活得更好——如果我們沒有把地球炸掉的話。」

  我近來不太旅行。但我還在密西根當研究生時,我曾開車到華府,去國會圖書館找資料,然後再一路往西開到西岸,看我的弟弟一家人,之後再開回底特律。我也常常搭飛機來往紐約和曼菲斯,波士頓和普吉西之間的短程距離更是往返無數次。我記得城市和郊區呈巨大的棋盤圖案在眼前展開,燈火燦爛,鄉間有許多景致優美的住宅,附帶形狀各異的游泳池,黃昏時水光瀲灩。這是一個機敏又長於協調的國家和民族,我不相信他們會讓自己走向大災難和毀滅。

  也許我們在學校教美國歷史時,應該採取不同公式和重點。我的經驗告訴我,許多美國人誤以為美國史開始於太平洋岸。也就是說,他們認為美國主義的威信是起源于物質的成功,因此而忘卻真正的美國精神。不久前,他們的祖先就是秉持著這種精神克服外在的艱辛,穿越一整個大陸的大湖、平原、草原、山脈和沙漠。如果開發技巧受重視的程度勝過真正的國民性,如果機巧的成果比機巧本身更被看重,幻想遲早會破滅。這樣的人忽略自己優勢的來源,只會經常仰賴運氣。

  也許美國人應該多參與其他民族的生活。在我的經驗中,接觸可以消除偏見。從孩童時期起,我就被教導要恨英國人、日本人和俄國人,後來還或多或少要恨美國人。但有機會近距離觀察這些人時,我很能理解,我們如何讓爭論點發展出對外國公民的刻板印象,尤其是牽涉到驕傲和偏見的爭論點。我認為本書很有用,是因為本書是根據我正常工作外的許多客觀觀察,如果讀者容忍我的自大,我要說這些觀察擴大我的眼界。也許我可以用回憶中的一件小故事來幫我強調論點。

  一般而言,蘇聯人可以說是全世界最難理解的民族。很少中國人有機會接觸他們,更別說和他們進行對話,突破他們的心防。我們只能想像蘇聯人陰鬱、低俗、粗魯、兇暴和野蠻。在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東北,我們有充分理由讓他們就此凝固在這些永遠的形象中。但發生一件離奇的事,讓我上了最難忘的一課。

  時值1946年5月,我在國民黨軍中,我們剛從共產黨軍隊手中奪回長春。身為副總司令副官的我,負責撤走大和飯店的房客,準備迎接蔣介石的到來。旅館屬￿前日本南滿洲鐵道會社的財產,一般大眾不可能住進去。我們攻下長春不到五天,房客包括我們自己的軍方人員、六名外籍特派員和蘇聯人。第一種人什麼話也沒說,就搬走了。記者有宋子文當代言人,雖然願意配合,但仍然提出抗議,我們解釋撤離是為了安全理由,他們根本不相信。(西方讀者對宋子文並不陌生,他的照片出現在塗克門的《史迪威及美國在華經驗》〔Stilwell and American Experience in China〕)接下來,我們預期趕走蘇聯人會遇上困難。他們分住不同的樓層,有些還攜家帶眷。不論他們如何搬進來,不論他們是否有外交官的地位,他們住在大和的時間都比其他人久。

  結果連一點抵抗的跡象都沒有出現。無論男女,這群蘇聯公民都很有風度,接受我們的驅逐命。他們的代表是一位茶色頭髮的削瘦男人,英文說得不錯,中文還過得去。他只要求半天的時間讓他們搬到朱林(Tchurin)公司。朱林是官方的俄國貿易公司,在長春擁有辦公大樓。他又提到,他擔心他們這群人的安全。我們進入長春時,國民黨的軍官和士兵都對蘇聯人在東北的作為非常生氣,因此砸毀任何看得到的俄文標誌,而且很可能如法新社所報道,甚至以愛國之名掠奪無人看管的外國人財產。這位蘇聯人的憂慮不難理解。但當時我太過驕傲,無法接納他的意見,因為這無非暗示我們喪失掌控權。在我還想不出如何應答時,這位蘇聯代表仍然輕聲細語,以他的誠摯解除我的武裝。「我無意冒犯,上尉,」他用英文說:「不過數星期前,我們的軍隊才犯下全世界最惡劣的行徑。我瞭解你的感受。「這個人顯然是使館官員之類的,居然如此坦誠,令我大感驚訝。感動之余,我向他保證會保護他們這一群人。他已贏得我的尊敬。

  真是多事之秋。同一天早上,大概才半小時之後,這個人要侍者請我去他的房間一探究竟。我直沖過去。在走廊上,我看到他和一名我們的士兵在搶檯燈。這個糟糕的傢伙是被派去保護他們的士兵之一,一定以為既然蘇聯人被命令離開,他們房間和套房中的每樣東西都可以隨意拿走。這位直言無諱、發色淺淡、語調柔和的蘇聯人,這時用中文說:「看,這甚至不是我們的東西,而是你們的!」我羞愧難當。他在提醒我們所有的人,這個檯燈既然是旅館的財產,事實上也就屬￿我們。那一刹那我覺得自己被背叛和羞辱。我說話不算話,軍隊的名譽掃地,國家顏面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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