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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紐約(14)


  時至今日,意識形態仍是中美關係的嚴重障礙。有時我很希望,中國人不要自稱是主義的信徒。但我更希望,我的美國同胞不要去中國推銷自由與民主,如果不得不去,他們至少應該瞭解,他們的商品像電壓不同的進口電器一樣,需要加上變壓器。事實上,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間的爭議,以及自由社會和極權社會間的爭議,都掩蓋真正的利益衝突。我們從已出版的文字中可以發現,部分美國人希望中國打開市場,讓外國商人能做選擇性的購買,同時能傾銷他們想出售的任何商品。這種期待並非頭一回。先開放武器等國家經濟中的最先進部門,是美國對開發中國家的慣例。但中國已經奮鬥數十年,發展出足以抵抗基於這種條件的貿易。他們的目標在於減少前端的貿易,以提高本國經濟的底線。這不只是政策而已,還會影響到體質,因此必須壓制特殊部分的利益,以兼顧全體的利益。

  我們有理由依中國人訂立的條件和他們做生意嗎?理由很多。

  目前中國大環境的特色在於農業公社的成立,內陸和沿海城市有必要聯繫,各省間貿易擴大衍生出對法律和架構的預期。但目前的處境並非由中國人發明,也不是由西方顧問所設計,而是長期奮鬥的結果。在這段期間,不論是內在或外在,人類的努力逐漸在地理和歷史因素影響下定型。所有的可能方法都試盡後,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這就是中國現代化的終極答案。只要集體擁有仍是明顯特色,中國進行的計劃就需要集體轉型。但基本的發展技巧牽涉到信用的擴大、不帶人治色彩的管理及服務措施的整合,這些都已經在資本主義國家中實行,應該可以運用到中國。也就是說,就集體的意義而言,中國的經濟可以和已開發國家長期互動。但由於中國經濟的群眾路線,其波動程度應小於西方國家的現行制度,每人平均消耗量較低,但會比較堅實,附帶更多的人類價值。就未來的潛力和規模而言,中國經濟應該可以成為21世紀的安定力量,而且成為第三世界國家的楷模。

  中國經濟發展所引發的迫切問題是:我們如何面對其廉價勞力?美國成衣和紡織業已感受到中國進口的壓力。1983年7月,一名汽車業分析師在底特律宣稱,到2000年,美國將沒有獨立的汽車製造商。根據他的說法,全世界將只剩下三家汽車公司,歐洲和中國各一家,另一家可能在南美洲。首先,我不相信中國在短期間內可以取得這種地位,因為這和目前的深度發展策略相矛盾。但另一方面,開發中國家的崛起是當今不可抗拒的世界潮流。許多開發中國家已經發現,不發展就只有死路一條。日本可以說是開啟先例。目前日本不但挑戰美國在汽車和計算機產業的領導地位,而且,據某些專家指出,還要邁向民航業大國的目標。

  但日本在鋼鐵製造的優勢逐漸輸給韓國及臺灣。這整套連鎖發展雖然沒有獲得美國的贊助,但仍然受到美國的鼓勵與提倡。潮流所趨,我們無法阻擋或逆轉。就中國的例子來說,我們還要考慮到中長期的互惠貿易。長期來看,中華人民共和國將持續向美國購買農產品。(由於氣候無法預測,中國主要城市都儲存五年的存量。部分遊客指出,當地食用的米有怪味。)將沿海探油權租給美國公司,和東方汽油公司合作生產煤,和美國汽車公司生產吉普車等,都展示目前的互惠和將來潛力開發的範圍。我們還可以運用想像力,預想未來中國內陸完全開發後的景象。

  至於部分國家工業化造成美國勞工失業,美國也許還要考量數項因素。財政赤字會持續推動國家的經濟,創造就業機會:這個過度盛行的財政政策是否有持久的價值,我們不禁要懷疑。另一個考量因素是自動化。高科技帶來的混亂可能比外國進口品更為嚴重。無論如何,在下一代有生之年可能發生關鍵性的改變。我們只能希望,如果能妥善準備,對他們的衝擊可望減輕。為達成此一目的,我們應該有更多的動機改善和蘇聯的低蕩關係,才有助解開心結,降低軍事費用。我們毋需再辯論凱恩斯經濟理論的優缺點。在正常的情況下,國家就和健全的家庭財政一樣,可以受惠於小額的商業貸款,而在經濟擴張時,小額商業貸款會節節上揚,但經濟仍然能健全發展。以上不過是常識,但我們面臨的前景絕非正常情況,如果我們將所有的重大問題交給下一代,應該給他們財政優勢,或至少讓他們享有處理問題的部分財政自由。

  就我的研究而言,我希望中美關係可以持續蓬勃發展。但如果在過程中要將中國當成一張「牌」,希望玩的是和平遊戲,而非戰爭遊戲。如果我們和中國建立更密切的關係,目的只是為了增加和蘇聯開打核戰爭的可能,這一切就毫無意義可言,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沒什麼好處。

  在此時此刻無法改善預算赤字的情況下,龐大的軍事支出不但浪費,而且不過是欺騙自己。前國防部長羅伯特·麥克納馬拉(Robert S. McNamara)曾說:「核武器無法達成任何軍事目的,完全沒有用——只不過可以用來嚇阻敵人使用同樣的武器。」事實上,即使是傳統的武器,一旦發展到一定程度,也是同樣沒有用。即使人類從來沒發明核武,今日超級強權仍會以殲滅或嚴重癱瘓對手為戰爭目標,並且不遺餘力去追求,但他們自己是否會滿意,令人懷疑。兩次世界大戰都建立以下模式:戰爭行為透過動員和遣散確實啟動大規模的地緣政治趨勢,老舊的制度因而消失,誕生的新系統更有利於自然經濟的運作,對大眾媒體也更能有所回應。這些都使得窮兵黷武者的原始目標變得無關緊要。面對歷史教訓,保守分子沒有好戰的空間。進步人士的當務之急不是反戰示威,而是找到執行他們計劃的最好方式,同時避免自取滅亡的暴力發生。目前所有的重大議題都已變成全球議題。我們活在宇宙的螺旋中,我們的信念無法主宰人類前進的方向。人類是否能繼續生存,其實是信念的問題。

  三年來格爾和我總共去紐約兩次,都是參加美國書卷獎的年度頒獎典禮。在1982年和1983年,《萬曆十五年》都被提名為歷史類的好書,第一次是精裝版,第二次是平裝版。我兩次都沒得獎,但我們有機會見識一些有趣的人物。我們聽到評審之一的蘇珊·布朗密勒(Susan Brownmiller)解說,她如何用消去法來挑選入圍的書。她還對聽眾說,單單是1982年,在非小說的一般類別中,就有三本和中國有關的書被提名(得獎作品是包德甫的《苦海餘生》)。茱蒂絲·瑟爾曼(Judith Thurman)從約翰·浩斯曼(John Houseman)手中領取傳記暨自傳類的獎項和一千美元的支票,有趣的是,她在得獎感言中對他說,她是「靠老派的方式賺錢」。我還很高興能和約翰·厄蔔代克短暫交談。

  「我很欣賞你的淘氣,厄卜代克先生,」我說,指的是他小說中一些煽動的段落。

  「我,淘氣?」他提出抗議,一臉無辜狀:「你認為我很淘氣?」

  順帶一提,厄蔔代克替《紐約客》寫《萬曆十五年》的書評。當期雜誌出刊時,我非常訝異他竟然對我的書有興趣。後來他透過書信聯絡告訴我,他從《紐約時報書評》中知道《萬曆十五年》這本書,因此主動替《紐約客》寫書評。我表達幾點見解:我很驚訝他對當前國際關係保持如此正面的看法,居然如此關心,因為他的作品讓我以為他很悲觀。他很好心,不但寫回信給我,而且同意我在此處引用他的話:「我當然是樂觀分子,否則絕不可能寫得如此悲觀。」

  在頒獎典禮中,我見到哈裡森·索爾茲伯裡兩次,第二次終於有機會問候他和他迷人的妻子。我想問他一個嚴肅問題:我研究中國時發現,由於缺乏商業組織的平行單位,官僚體系的意識形態事實上代表的是一種「行政算術」。俄羅斯歷史上也出現類似的跡象。我研究全球的衛星地圖時,注意到蘇聯部分地帶比中國西北部更容易遭受大自然的處罰,旱災一再發生。在蘇聯境內的多種民族中,回教徒占相當大的比例,其文化傳承中帶有無法磨滅的遊牧民族印記。這些情況讓我懷疑,蘇聯領土綿延千里,可能也要運用絕對而專斷的意識形態,以包裝其管理邏輯。我們從許多新聞特稿中得知,他們的侵略成性事實上反映某種防衛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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