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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紐約(11)


  在這個研討會的例子中,泰德親自打電話邀我與會。他已經越過中線來迎合我,百般顧慮我的感受,其容忍程度已超過對他的同輩。他召開10月的聚會時,我又再度發言違背他的期許,一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但是,不如這麼說吧:我們看待中國的方式,不妨類似19世紀初當代人看法國的方式。如果法國已經歷過法國大革命、恐怖統治、德性共和國、11月反動、拿破崙戰爭、滑鐵盧和維也納等事件,19世紀初的歷史學家研究傳統的法國治國之道時,不可能再沿用平凡傳統的方式。歷史學家非常可能先修正標準,而後再切入主題。他們勢必準備好要清除所有的智識障礙和困難。如果我沒有對狄百瑞提到應該如何修正我們自己的標準,就是不忠於視我為友的這位同行前輩。在2月的聚會時,印地安那的林恩·史楚夫(Lynn Struve)建議,在討論傳統的治國之道時,我們應該看陳子龍。在傑克·朗洛伊的提議案中,他也提到這個名字。

  10月,哈佛的孔飛力(Philip Kuhn)教授又說:「我們應該看陳子龍。」陳子龍是17世紀的學者,和其他數名學者合編《皇明經世文編》,收錄四百二十五位作者探討明代公共事務的文章。我簡稱此書為《經世文編》,書目中縮寫成CSWP。我自己有這套書,共三十冊,雖然沒有從頭讀到尾,但也全部瀏覽過。在我的稅制專書中,我引用過一百二十五次。即使是《萬曆十五年》這本比較通俗的書,也提到三十二次之多(中文版合併成二十六次)。我必須指出,選集本身並不足以擴展歷史學家的視野。文集的內容漫無章法,多篇文章相互矛盾,有時甚至單篇文章就自我矛盾。如果我保持謙虛,不發一言,等於是欺騙這群人。

  然而,在這次會議和尷尬處境兩年後的今天,我寫本章的目的不再是證明自己的正確。隱私權姑且不論,我請泰德以人文歷史學家的身份考慮以下主張:我們的史學必須超越所有的組織原則,高高在上。如上所述,我將自己對中國哲學的基本認識歸功於他的啟迪。狄百瑞指導我寫倪元璐的專文時,寫過多封長信對我解釋,中國的哲學家很少主張純粹的唯物論或唯心論,他們大多兩者兼具。這番見解指引我以「陰」「陽」的觀點來閱讀明代的作家,後來再發展成心理和社會學的層次。我和泰德之間存在許多小差異,讀者不一定有興趣,但和歷史沒有太大的關連。不過,我們意見一致之處卻和歷史大有關係。我的大歷史主張似乎帶著傲慢的色彩,但我們可以遵照經濟學家的榜樣。他們提到總體經濟時,指的是縮減過、基礎的、原始粗糙、簡化過的經濟學,通常不需要受過數學的訓練也可以學會。我最大的野心就是建立中國歷史的類似綜述。從我在紐普茲教書以來,這念頭就揮之不去,我也為此賭上一切。

  美國學者缺乏對中國歷史的綜合視野,部分原因出在現行的學院分工制度、學界的許多傳統和習慣以及主要大學間的競爭。我在普林斯頓時,企圖說服參與《劍橋中國史》明史部分的同行,從跨學科的途徑來建立更扎實的觀點。我的努力不成功,我的膽大妄為反而繃緊和朋友間的關係。即使以費正清博士的威望,也無法改進此局勢。在《劍橋中國史》中,由他編纂的現代史部分欠缺凝聚力,「無論是在內容或表現方式」,這是黃宗智在中文期刊《讀書》所發表的評論。黃還預測,這部作品不可能產生太大的影響,不論是對學術圈或一般讀者。曾擔任《亞洲研究期刊》編輯的羅伯特·卡普(Robert A.Kapp)博士指出,研究中國的學者無法對這一行的知識產生重大貢獻,原因是「專業和企業要求互不相容」。

  但是,根據我和數位資深漢學家的接觸,我更加肯定,對中國的論述一直讓美國人很困擾,因為這個主題多少帶有道德內涵。也因此,中國必須被視為白雪公主或老巫婆。還有一項因素導致左右為難的處境:美國人不願修正自己捍衛自由民主的形象。《獨立宣言》和《蓋茨堡演說》雖然提供美國所需的組織邏輯,但就技術面而言,我們一直在實施修正過的凱恩斯經濟。即使兩者間的關係真實確切,美國的自由民主仍帶有地理的印記。美國之所以成功,是由於從普利茅茨殖民區不斷往西擴張,疆域包括大湖、平原、草原、山脈和沙漠,一直延伸到太平洋彼岸。即使在凱恩斯爵士出生前,許多美國人就已經發現,擴張經濟的前提是人口持續增長、自然資源用之不竭、明日的幣值比今日的縮水。最適宜的條件被淋漓盡致發揮,加上信用擴大、不帶人治色彩的管理及服務措施的集結等商業技巧,在美國發表《獨立宣言》前,這些都已應用於英國的農業。兩者的愉快結合是世界史上罕見的經驗。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美國主義的擴張在各國遇到大小不一的阻力。最大的阻力來自于亞洲大陸,因為亞洲人口過剩,又背負沉重的文化傳統,都和現代經濟法則相抵觸,妨礙上述條件的運作。時至今日,並沒有證據顯示中國想抗拒傑佛遜揭櫫的理念,但中國卻承擔不起美國經濟特有的民主和自由。因為這個理由,杜魯門和馬歇爾才宣稱對中國採取「放手」政策。最近包德甫(Fox Butterfield)重塑中國老巫婆的形象。然而,雖然他一再闡述,但《苦海餘生》(China, Survival in Bitter Sea)的結論仍然顯示同樣的見解,只不過呈現方式有所不同。

  也就是說,理想的完美境界只是抽象的概念。實際上,其具體實現必須混合一國的地理和歷史因素,並受制於這些條件。其癥結在於,所有國家的共同點不在意識形態,而在經濟或數字。有了這層理解,我們可以進一步觀察到,我們今日面臨的奮鬥,大多仍是七百年前事件的延續,當時意大利城邦的商人將他們的貨幣管理技巧西傳到荷蘭和英國,這些技巧終於被採納為管理的基礎,也就是今日所稱的資本主義。20世紀的反美國主義大都起源於對美國經濟勢力的恐懼,害怕的是美國的民間部門,而非政府部門。美國企業雖然外表看似毫無惡意,但卻複雜善變,競爭意識濃厚,其嚴密精細就足以讓開發中國家惴惴不安。

  整體來說,美國企業是全世界勢力最強大、最有效力的利器。但是,開發中國家對這些挑戰的因應,已經形成特定的模式。即使一開始可能產生仇外和退縮的心態,但最後還是要從中製造出防衛機制,以便和挑戰者在互惠的原則下從事貿易活動。這種倒退的運動即使傾向回歸過去,但卻有機會從文化傳統中找出特定的組織原則,以利再度運用,成為採納貨幣管理的礎石。即便在過程中的平等主義本身都不是最終目的。廓清一切可以消除不平衡,替新秩序創造出可以運作的基礎,如果繼續強調平等,可以使新的上層結構緊密接觸下層結構,否則就會像已開發國家一樣,必須從先進部門徵收所得來補貼較落後的部門,但這已超越開發中國家的能力。

  我認為這個全景非常令人興奮。種種跡象顯示,中國已完成清單上的每個項目。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延長近一個半世紀的中國革命即將告終。想到這一點,我歷史學家的身份便有所寄託。回顧過去,我可以用塵埃落定的態度來檢視整個中國現代史,其中心主題是文化導向的社會轉變成經濟上可以管理的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現況就像是徒有骨架沒有裝潢的結構,擠滿迷惘的住戶,但這現象卻沒有阻止我看出希望所在。最有力的證據是,對法律的需求成為目前的共識。沉迷于權力的革命分子不可能講出這種話。

  同樣給人無窮希望的是,人類的全面歷史可能已經在望。但是,一方面我們必須駁斥馬克思派烏托邦式的想法,也就是社會將沒有階級之分,國家將萎縮;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揚棄美國化的觀念,也就是美國習俗可以成為未來全球的標準。無論在哪一類情況,原先的假設都太過粗糙簡單,離事實太遠,但對明顯價值的崇拜將使歷史走向目的論的直線進展。我寫本書時,將歷史視為向外發展的螺旋。(我承認這種寫法並不容易,顯然造成本書有許多缺失。)我此刻建議,將螺旋弧線上向外切的箭頭視為變動的道德和社會價值,帶我們提升到崇高的境界;另外有一組向內的箭頭和它們相抗衡,代表環境和歷史因素的拉力,包括人類過去所犯的錯誤。

  歷史的真實路徑介於兩者之間。此外,人類歷史中能夠被確定的部分,正如康德所說的,符合我們認知心靈的主要架構,也就是圖中的實體部分。超過可能經驗的領域被康德稱為「物自身」,屬￿不可知,就是圖中的虛線部分。部分讀者可能喜歡界定為神學史,屬￿信念而非知識的範疇。我們可以借此避免以目的論開始歷史,同時也可以避免以救世主的保證來終結歷史。這個主張可能造就「宗教與政治的國際性分離」,透過學術手段來達成。

  我對中國的大歷史觀念當然不是人類的全面歷史,只不過是其中一小部分,放入圖中的實體區域。這張圖表有何實際用途?這是能夠支持我主張的唯一邏輯方式。

  現代中國史牽涉到從偉大的文化傳統轉型到世界經濟大國之一,其起點和終點都相當清晰明確。檢驗鴉片戰爭前的情況時會發現,執行全國事務時大多只是敷衍了事。以石頭起造貞節牌坊仍是政府的有效工具。執行刑法的主要目的在於支持社會價值。官僚由詩人擔任。皇帝並不清楚稅負的確切數字。所有的財政單位都不過是粗略的配額,經過地方官員的擴大和壓縮。把焦點轉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時會發現,國務院下設許多部門,有一半和經濟相關。法定貨幣人民幣是現代中國唯一成功發行的全國貨幣。全國生產的主要商品全都由政府來購買和重新分配,農業稅除外。只要經過簡單的邏輯推理即可得知,一個半世紀以來,中國已經達成本質的轉型,轉變並非在一次或一代之內可以完成。但今日卻沒有任何學術著作以統一的主題上溯這一百五十年。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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