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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紐約(8)


  我也意識到,中國此時仍然擔心食物自給自足的問題。普遍的配給制絲毫未見放鬆。物價和工資仍然受到嚴格的管制。城市中知識青年的失業率仍然節節上揚。生育管制仍是嚴重問題。情勢不容我產生幻想:公社一旦成為半民營企業,內部的改變將加速進行;交通和其他問題會獲得解決;內陸經濟的多元化將成為事實;內陸貿易將帶來空前的繁榮。我非常仰慕田伯伯,但我無意學他在武昌市的牆上進行大壁畫。我只能說,我們處理中國的問題時,格局不能太小。範圍有限的建議常常不可行,觀點受限的批評常常無關緊要。中國上一次企圖以分裂的國家來各自解決問題,已經是一千年前的事了。氣候和地理因素讓中國在過去形成完整的體制,今日即使想實施地方分權,也必須有組織地進行。首先要有扎實的基礎,才能逐步實施。

  中國歷史的吸引人之處,在於可以激發不同的想法。當你想到中國的大問題時,不能因為短期的陣痛就放棄治療。治療有時只是治療,但一旦奏效,通常會發展成模式,再變成體制,最後開花結果,形成獨特的文化。最意想不到的是,我在中國時並不瞭解這一點。我是以流亡人士的身份學到歷史教訓,而且大多是在美國時學到的。

  1949年初,我離開廣東,取道英國殖民地香港前往日本,之後再也沒有回到中國大陸。我最後一次去臺灣,是在1950年。最近美國和中國兩地的朋友都問我:為何不回我的故鄉看看?不久前,母校密西根大學的米格爾·歐克森堡(Michel Oksenberg)教授也問我同樣的問題。不可置信的是,這麼簡單的問題居然最難回答。

  我當然可以用經濟理由當藉口。我被紐普茲資遣後,就還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申請到研究經費,以便將我的中國歷史觀形諸文字。目前我的家庭支出大半依靠社會福利津貼。自從我們去京斯頓詢問後又發現,子女如果在十八歲以下,母子每個月都可以領到津貼。因此除了我的五百美元以外,格爾和傑夫又可以領到四百五十美元。此外,我每個月的教師年金接近三百美元。這些費用讓我們可以勉強維生,低空飛過最低生活水準。

  我的版稅收入可以用來繳稅。有時我們還動用到格爾的儲蓄。我只要一聽到熱水器要更新,或是屋頂有破洞,心都一陣抽痛。我們可以設法偶爾到附近玩玩。但如果要到紐約市一趟,家庭預算就必須重新大幅更動。我每次訂大筆出版品或買幾本書時,就必須考慮財源。情況最近又有新進展,未成年子女一旦年滿十六歲,社會福利計劃就會停止對母親的補助。事實上,我打到這一頁時,我們剛收到這項補助的最後一筆款項。因此,「賜予我們每日的麵包」不再是祈禱文中的比喻式用法。與其計劃去中國,我還不如擔心傑夫的大學學費。

  然而,如果要去中國,「費用已支付」的機會仍然存在,有些可以開放給我。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學術交流委員會和北京進行各種「交流」計劃。一般原則是,國際機票由學者的母國提供,到達做客的國家後,所有相關支出都由對方負責。1979年,我申請參加明清歷史學家訪問中國代表團,但被拒絕。委員會宣稱,代表團有大的學校,也有小的學校,有年長學者,也有年輕學者。實際上,十名代表清一色來自長春藤聯盟和數家主要州立大學。所謂的小學校及年輕學者,是指這些學校的畢業生,其中有兩名以前曾擔任杜艾特·柏金斯先生的研究助理。後來餘哈維也曾申請去中國研究工廠的成本控制,我還替他寫推薦函,但也沒通過。我寫到這一段時,哈維正打算去中國,提供IBM 4300系列處理機的安裝後指導,是被公司派去,執行銷售合約的部分內容。

  中華人民共和國也邀請海外專家,停留時間長短不一。在多數情況下,來賓或所屬單位必須支付機票錢。但一旦到中國後,所有相關費用都由地主國負擔。外交部有一筆巨額款項由外專(外國專家)局經管。無論是林業部門或語言研究所,接待單位只要向外專局提出來賓的名字,設立賬戶後,旅館住宿、餐廳賬單、交通開銷等,全都可以簽名報銷。通常會有口譯人員跟著外賓。來賓的任務主要是發表演講。配偶(通常是妻子)則受邀參加非正式的聚會,討論社會習俗和文化事宜。來賓很少領到現金,但同行子女也可以享受免費旅行的優待。任務結束後,還會安排兩三星期的觀光行程。

  數年前,有個自稱耶魯教授的仁兄充分利用地主國的殷勤招待,整個暑假都待在北戴河,中方發現此一惡行後,才稍加管制鬆散無度的計劃。(讓我氣惱的是,最近上海和香港各有一家雜誌誤認我也是耶魯教授,在這種情形下我絲毫沒有被恭維的感覺。)我的一名學生也利用這種特權,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賓。我的書在中國備受好評,應該可以用一般程序獲得邀請函。事實上,哈維建議讓我的出版社或文化機構來安排。

  我是出於道德顧慮才不夠積極嗎?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家妹住在中國,彼此已經三十五年沒見面。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她和先生被派到河南當工廠工人。1973年,我在英國時,我們終於又繼續已中斷十年的魚雁往返。但幾個月後,她的先生在醫院做健康檢查時,被診斷出得了喉癌。她在絕望之中寫信給我,問我是否可以請李約瑟博士動用他的影響力,延後她一家人從北京調到桂林的時間,因為首都的醫療設備比廣西好太多。我知道院長無力干涉,因此甚至絕口不提這件事。妹妹一家人還是調走了。兩年後我的妹婿死于新職。後來妹妹又問我是否可以安排外甥出國留學,我又再度說沒辦法。他們明白我的困境,原諒了我,但我仍然覺得愧疚。然而,如果說我在道德方面還沒有準備好見他們,我還可以見朋友和其他親戚。

  我的朋友都有共同的苦惱:雖然他們住在大都會區,但他們的子女卻在偏遠省份的農場或工廠裡工作。這種流放無關政治,而是牽涉到食物配給、工作機會和房屋等後勤作業。瓊安·辛頓曾提到,她的兒子通過北京大學的入學考試,有資格正式遷徙,但他在配額還沒移轉前就啟程回家,給她添了數星期的麻煩。這個例子顯示,我們所習慣的自由和機動,並不適用於中國。其他來源也證實此一情況。一位朋友告訴我,如果申請雙方互調,會自動獲准,但很難找到適婚年齡的男女願意從北京或上海調到農場去,儘管有時會有財務補助。在這種情況下,我能說什麼呢?我如果無法幫助或安慰別人,至少可以表達同情與理解。

  但我對歷史的研究卻讓我深信,在這樣的情勢下,並非任意縮減自由來達到邪惡的目的,而是因為生產增加,但服務能力卻趕不上。無論如何,中國已進入一個新領域,深刻感受到中間階層的缺乏,未來必須同時從實務和制度著手。我們應該讓中國的年輕一代意識到他們與命運之約,而不是煽動他們要求全世界沒有人可以給予的自由。他們必須自己去創造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切從基礎開始。有時我會以這種語氣寫信給外甥或堂兄弟,舉我年輕時的努力為範例。但我必須加強建設自己,才能傳遞這些訊息。我內心也知道,個體間存有差異,我們的例子不可能完全相同。我不願用自以為是的語調說教,更不想成為棄中國于不顧的外賓。更重要的是,我只能以歷史學者的身份來作證,而不是以受雇人民委員的身份。

  我想,也許我應該培養敏銳的視野,向美國聽眾揭露我的中國歷史觀。到目前為止,我確實往這個方向努力,結果毀譽參半,而且都很極端。

  在1975年之前,我曾八次申請歷史研究的計劃經費,核准六次。之後我又申請七次,但沒有一次通過。部分原因在於這些機構資金縮減,而且我年事漸長,競爭力下降。但另一個原因是出在我的大歷史觀點。申請案都必須送交專家審查。身為專家的他們傾向將歷史切塊切片來處理,因而認定真理來自於精細,老舊陳腐的形式勝過實用價值。尤其是在史學方面,就算威尼斯海邊林木被砍伐殆盡造成海權衰微,但也不會有人問你這個論點有何意義。只要彙集林地的資料,充分證明作者的方法有條有理,就可以贏得立即的肯定。如果申請人偏離慣例,引用的年代大於評審的專長範圍,例如將中國的數個朝代一併討論,就會減少被採納的希望。我認為中國歷史一脈相傳,情況更是雪上加霜。由於信息自由法的通過,我可以看到評審拒絕申請案的部分報告,其內容肯定我的猜測。事實上,我曾擔任申請案的評審,對審核的標準並不陌生。

  但一旦大歷史的觀念盤據我的腦海,我就無法擺脫它。事實上,我從來不曾發明這個觀點。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我們在成都中央軍校踢正步時,企圖達到完美境界。毛澤東時代對「機械化農業」的著迷也透露出類似的渴望,都導致徒有其表。另一方面,國民黨十四師在雲南遭遇後勤的困境,顯示在中國內陸縣政府以下的體制真空。這個問題上承明代,可以解釋毛澤東時代的困擾,也就是服務的發展無法支持經濟擴展。沒有商業貿易,就沒有商業法。過去沒有商業程序,現在就缺乏官僚的引導。我們必須體察到,這一切都是長期的過程,文化導向的社會企圖轉型成現代國家,才能在數字上進行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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