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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紐約(3)


  本文的目的當然不在於替伊朗國王辯護。如上所述,在我的大歷史概念中,中國歷史的底線必須往前挪動四百年。在處理東方遇到西方的主題時,也有必要對西方文明和美國歷史進行深度討論。這個題材過於龐大,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讓事件獲得適當的定位。而且我也急著建立觀察的重點。在這個情況下,巴列維可以符合我澄清前景的目的。到1980年為止,他的故事提供充分的線索,讓我可以完成本書的最後一章。但在我總結一切前,先談談其他要點。

  我從來不曾去過伊朗。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我曾在印度待了一年多。1943年10月24日,身為翻譯官的我隨著中國軍隊在新德裡遊行,從比哈爾到新德裡後再回來,火車的車程約四十小時。到了德裡(譯按:原文如此),我們受到印度軍官熱誠的招待。經過演習和儀式後,我們的英軍主人帶我們去參觀紅堡。多年後,那段旅程仍記憶猶新,在龔坡爾站(Cawnpore Junction)燈光暗淡的火車站,置身於萬花筒般的繽紛顏色中,慵懶怠惰的感覺不禁油然而生。小販叫賣食物的聲音竟然憂鬱至此!相反地,阿拉哈巴德(Allahabad)則是吻合《天方夜譚》童話風格的城市,在樹木的掩映之下,白色或奶油色的圓頂和尖塔指向天際。

  整體的景觀只能從遠處欣賞。我們的火車在這個城市停靠三次,每一次都讓人產生如夢似幻的感覺。我曾經三次前往位於東方的加爾各答。中國駐印軍從藍伽拔營,準備進行第二次的緬甸之役時,我自願開車載運武器到前線。我們的護送部隊花了四天的時間,才通過蜿蜒的恒河下游,到達阿薩密的茶園區。即使是在藍伽營區,我也常常在傍晚騎單車在鄰近的村落進進出出,嚴格來說是違反規定的。因此,我可以宣稱,在情況允可下,我盡可能四處觀光。後來在紐普茲的亞洲文明課堂上,討論到初級的印度文化和歷史時,我並不覺得自己從未接觸過這個題材。

  然而,印度總是容易形容,卻難以歸納。「對比的國度」,我只能訴諸這個觀光主題。在靠近藍溪空軍基地,在我經常走過的地區內,通常可以聞到牛糞混合薄荷的清香。從農地回家的農婦頭頂籃子,所哼唱的曲調完全融入薄暮的氣氛中。我如何說明這樣的景致呢?印度鄉間之美或許還有待發現。在格雅(Gaya),我看到據說是釋迦牟尼悟道所在地的菩提樹。但就在不遠處,街道肮髒,下水道沒有加蓋,光腳的小孩到處亂跑,也許正說明深奧的智慧誕生於普遍的無知之中。但結構如此鬆散的參考架構並無法增進我們的瞭解,只會導致誤解。

  身為華裔的我,比別人更容易誤解印度。表面上,中印兩國有許多共通點。兩國都長久維持獨特而孤立的文明,最近幾百年來都面臨人口過剩和普遍貧窮的問題,都抵抗外來的侵略成為嶄新的國家,但卻都還沒確定在今日世界中的地位。雖然「印中友好同盟」(Hindi-Chini Bhai-Bhai)中透露出善意,但喜馬拉雅山的邊界卻充斥著敵意和相互猜忌。我曾經捫心自問:如果我對彼此的瞭解毫無貢獻,我曾扭曲形象,讓一切顯得更糟嗎?我讀霍蒲·庫克(Hope Cooke)的自傳,讀到1964年尼赫魯葬禮的那一段時十分感動。前錫金的王后描述,當她與丈夫抵達現場時,群眾誤認她丈夫是周恩來,立刻即席唱出「印中拜拜」。但就在不久前,中印邊界爆發武裝衝突,印軍被打敗,反中國的情緒仍十分高昂。庫克女士所見證的是,在人民的層次,友善的感覺總會克服短期的敵意。人們不應該去破壞這種人類間的真誠善意。

  但整體而言,印度和中國並不瞭解彼此。早期的歷史接觸和印度對中國的影響除外,在現代史上,兩國的文化交流非常有限。我自己發現,如果我和印度同事基於共同的西方文化背景而接觸,比較容易成為朋友,但如果基於各自的族裔文化就比較難。就歷史上來看,印度缺乏政治上的統一,通常把包括村落經濟在內的各種問題訴諸宗教。習于官僚管理的中國人則習慣把公共利益哲學化。把實際轉成抽象的習慣是兩國共通的特性,但由於相信的意願以不同方式和不同層次運作,所以容易看到別國的荒謬,看不到自己的可笑。彼此的誤解和扭曲出現在不同的地方,發展成不同的方向。兩國都仍然在尋找建國的實際公式,都無法揚棄意識形態,儘管許多印度領袖極力將新的共和國建設成一個非宗教的國家。服膺意識形態卻可能導致將行動等同無法討論的道德完美,因此將特定的努力轉成普遍的真理。

  最近格爾和我去觀賞獲得奧斯卡獎的《甘地》。我相信艾登堡和金斯利表現出色,因為聖雄甘地的一生的確很難用影像來呈現。尤其是對我來說,電影中聚集的群眾讓我回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與我摩肩接踵的真實人群。我看到蒸汽火車頭時,幾乎可以聞到上油的金屬零件所發出的蒸汽味。從房子的屋瓦到浸泡在池塘中的水牛,整個景觀既熟悉又寫實。但這部影片仍讓我有所不安。

  《紐約客》的影評指出,這部電影的前半部非常成功,吸引大家對甘地產生興趣,但後半部卻不協調。在我看來,錯不在電影,而在主旨本身:甘地身為革命家的角色很容易理解,但身為神秘派人物的他,生命中卻染上模糊籠統的色彩。這無法以傳統的邏輯加以解釋。暗殺者的自白也有類似的謎樣色彩。在高瑟(Godse)被判絞刑前,他說他個人對甘地並無私怨,向甘地發射子彈前還對他敬禮,的確尊敬而祝福他。這種不協調無疑構成教師的最大困難,因為我們必須對美國大學生簡述印度文明的全部歷史。

  甘地是偉人,但絕非因此而更容易瞭解。他的信念是satyagraha,也就是靈魂的力量。換種不敬的說法,我可以說這是一種簡單的戰術。在美國,我們會說,如果你打不贏一大群人,最容易的方式就是加入他們。甘地的戰術一開始就剛好相反,也就是說,如果打不贏,不要加入他們。但他的溫和抵抗並不是自限於被動的不採取行動,抵抗必須轉成挑釁的抗爭。此外,satyagraha還意味著,外在世界雖然有種種殘暴及不公,但全都可以靠人的內在力量和道德紀律加以克服。可是,不管有無精神上的昇華,這個信念仍然強調成功。你仍然必須獲勝。

  甘地認為,印度的獨立運動必須和國內的社會正義息息相關。他努力推動改善賤民的地位,同時把古老形式的印度村落生活理想化。他認為不應該有階級歧視,但仍然主張階級之間應該分工。他提倡四海之內皆兄弟,但對自己的子女又很疏遠。他覺得有時自己的理性應該超越聖典的訓示,但又不曾放棄印度教的聖典,而且呼籲人人都保持出生時的信仰。身為領袖的他贏得億萬人民的心,他的教誨強調共存。但他堅守絕對真理,排除以妥協作為解決歧見的工具,甚至在同一派人士中也不例外。他和賤民領袖安貝克(B.R.Ambedkar)意見不同時,他就絕食到瀕臨死亡邊緣,最後才解除後者的武裝。

  埃塞俄比亞人必須以武力對抗墨索里尼,無法訴諸非暴力的手段,讓甘地深感惋惜,但印度獨立後不久,他就核准派兵前往喀什米爾,儘管其目的是為了避免社群的暴動。這次的行動仍然顯示,有時使用武力是不可避免的。甘地不信任現代醫藥。他也不用機器,認為機器會降低人格。他的手搖紡織機和腰布象徵人們崇尚簡樸,熱愛工作,徹底獨立于現代特色的科技分工之外。但他推展運動所以能夠有效,幾乎都要靠現代大眾媒體創造和散播知名度。如果沒有現代科技,這些媒體就絕不可能存在,他的雜誌《神的子民》(Harijan)也包括在內。現代科技的首要前提則是複雜的分工體系。

  全世界沒有人能否認甘地的偉大。他向世界展示,人類的精神可以有多崇高。他降低自己而提高同胞的尊嚴。他以樂觀自願的心態來承受苦難和處罰,提振膽小喪志的人的勇氣。他已經發現人類性格中的正面情操,一旦釋放出來,領袖不只善用在高位的聰明才智,而且還要走到街頭,圍著腰布,光著腳,以接近最低層的大眾。他希望能啟發領導這些人,但絕不發號施令。然而,他的生平行誼和特定的宗教特色密不可分,我雖然敬畏有加,卻不可能崇拜。

  如果我們將革命家甘地和神秘派的聖雄加以區隔,故事頓時鮮明清晰。甘地的策略包括引入宗教的力量,用以抵擋在科技上勝過印度一大截的人類機器。英國能使印度俯首稱臣的主因之一是經濟組織。直到今日,許多印度村落仍然實施「農業階級制度」(jajmani),全國有同質的文化,經濟上卻像單細胞一樣。村民的分工牽涉到許多種類的農民階級。只要種姓制度仍然存在,婚姻就限於同一種姓之間,職業沿襲自上一代。陶工的兒子仍然是陶工,洗衣工的兒子也是洗衣工,如此才能延續洗衣工的種姓。在每個村落中,農業階級形成類似員工的工會團體,他們是主要的生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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