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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紐約(1)


  我埋頭撰寫本書已經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以來,我忙著構思、寫草稿、修改和重寫這些篇章,最後送到出版社的草稿,可能只接近我打出來的四分之一。當然我的基本障礙之一是語言。雖然我在美國居住的時間比在中國長,但有時還是找不到最直接的表達方式,或是最合乎語言慣例的用語,以便將想法呈現在白紙上。我有時向內人求助,最近也偶爾請教十六歲的兒子,這樣的過程減緩我的速度。但目前這個寫作計劃的最大障礙卻在於:我決心拉近的訊息鴻溝實在太大,而且主題的龐大嚴重也考驗我的處理能力。書中似乎包含數十個故事,而每個都忍不住要蹦出來自成一本書。我常常必須濃縮摘要,然後再摘要濃縮後的成果。

  這個過程無法避免,因為正如前述,史學是一種觀點。如果一個男孩遇上一個女孩,陷入愛河,但某一個週末的事件卻讓他們永遠分手,在那個難以忘懷的星期五和不幸的星期六所發生的事,對他的意義會隨時間不同而變化,五年、十年和二十五年以後回顧都不相同,尤其是如果其後兩人都經歷生命的起起落落,例如從幸福美滿的婚姻到分居和離婚。因此我們每個人都總是在重寫和修正寫不完的自傳,過去必須重新投射於現在的嶄新前景中,而現在卻不時在變換中。既然如此,一個民族和國家的悠久歷史怎麼可能始終不修改呢?畢竟就某個層次來看,歷史是經歷過大時代動盪起伏的億萬人的集體傳記。

  能與時俱進而讓美國大眾瞭解的中國通史,仍遲遲不見蹤影,我毋需在此贅述。如果沒有這樣的歷史,在處理外國事務時,我們就永遠無法完全瞭解其基本議題的本質。我將於稍後解釋,這個問題也會影響到我們的國內政策。但在目前的階段,我認為妨礙真正瞭解的基本障礙不在於欠缺信息或知識,而在於一直存在的文化障礙。不同套的道德標準間很難產生有效的對話。

  我曾走過中國和美國歷史的夾縫,自覺有幸能以同樣的坦率來對雙方發言。《萬曆十五年》去年於北京出版,實現了我部分的卑微努力。這本書告訴讀者,中國的問題根深柢固,至少可以往前回溯四百年。法規太粗糙原始,限制太多。政府官員雖然宣揚大我精神,卻無法掩蓋以下事實:他們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私人目標和私利。由於民法無法認可商業的信用,分工受到限制,貨幣交易也很有限。這些都導致中國的國家經濟發展緩慢,造成軍事積弱不振,文化呆滯不前。這本書的初版就印了兩萬七千五百本,讓我十分欣慰。我有一位在湖南公社的堂兄,他在長沙買到一本。家妹寫信告訴我,她看到廣西的一位政協委員也有一本,書中盡是密密麻麻的眉批和畫線。北京和上海都出現好評,香港和舊金山也是。

  後來我又有一篇文章登在李約瑟博士八十大壽的紀念集中,在上海出版,讓我的批評文字又邁進一步。該文批評中國官僚制度盛行,因而導致自然法認可隨意統治的假像。這種管理形態無關封建主義、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只不過是政治中央集權古老模式中所滋生出的惡習,將技術上的無能妝點成道德上的優越,以維持其假像。我一位從未謀面的外甥寫信告訴我他的感想:書中揭露的景象太令人失望,但如果實情如此,寧可揭穿也不要掩飾。只要毛澤東還活著,任何編輯、出版商或甚至排版工人就不可觸及此一禁忌。事實上,形形色色的「主義」是構成左派史學的基石。不說別的,在X-Y-Z(X指鄧小平Deng Xiaoping,Y指胡耀邦Hu Yaobang,Z指趙紫陽Zhao Zhiyang)的領導下,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比較容易接受新思想。這兩種著作的出版不只是很大的榮耀,也讓我覺得,中國的革命已告尾聲。革命的意識形態被修正時,革命的舉動也可以重新被納入歷史中(見本書「安亞堡」章)。

  在寫這本書時,我不時要離開一個文化的邊界,踏入另一個文化。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就像橫越國界卻沒有護照的旅人,本身就是識別證明。沒有現存的權威可以引述,甚至沒有足夠的詞匯來幫我解決彼此的差異。這真是駭人的經驗。但是,等我存心撤退時,卻發現我故事中的邏輯和推理呼之欲出,讓我有繼續前進的動力,前景不再是無法充分描繪的海市蜃樓。目前的這一頁已到達此一境界。也許這次我可以做得更好,先轉到熟悉的場景,以一個事件為起點,和我的讀者分享經驗,即使暫時必須把中國擱置一旁。

  我開始寫本書時,是在1980年夏天,在德黑蘭的人質仍然是許多美國人的錐心之痛。我們從電視上看到,伊朗的學生在示威時以儀式的動作抽打手腕。他們高喊反美的口號,用美國國旗來拖行李。每天晚上,電視主播總會計算美國同胞被囚禁了幾天。一個遙遠小國的內政居然透過一連串的事件,第一次扯上超級強權,甚至影響總統選舉。幾個月後,人質終於獲釋。媒體邀請人質的太太參加記者會,其中之一是芭芭拉·羅森(Barbara Rosen),無數的美國人一定能分享她的喜悅。電視前的觀眾也許還記得,談判的痛苦道路終於有所突破,在此期間皮耶爾·沙林傑(Pierre Salinger)發特稿記述其過程,細節一無遺漏。獲釋的人質到達司徒雷登空軍基地(Stewart Air Base)時,令人動容。該地離我們只有十五英里,路旁的樹上和電線杆上都系滿黃絲帶。仍然頭昏眼花的他們搭車前往西點軍校,暫事休息並接受詢問。路人對他們揮動星條旗。但有一個相關問題卻沒有獲得充分解答:美國為什麼會落入此一陷阱中?

  我沒有興趣研究CIA的運作或伊朗國王的資產,這些不過是次要議題。如果美國的勢力得到敬重,CIA的干涉就會受到歡迎,伊朗國王存進美國的資產就不會引起軒然大波。但事實上,美國勢力受到極度的憎恨。許多伊朗的領袖即使是在美國受訓或接受西方教育,也都替霍梅尼做事,和宗教強硬派分子連成一氣。大學生參加激進國家主義的運動,這件事本身就值得注意。在一般的情況下,他們應該會被西方價值所吸引,而不是支持造成本國落後的中世紀制度。

  我們很容易驟下結論,以為他們瘋狂、不理性、被誤導。薩達特不是稱霍梅尼為瘋子嗎?在他的朋友中,不乏有西方背景的人,霍梅尼和美國算賬時,這些人不是被槍決就是被迫逃亡。

  美國人還可以進一步肯定,我們對伊朗人沒有邪惡的陰謀。我們以合理的價格向他們買石油,我們也以合理的價格賣給他們軍事裝備和其他商品。如果我們勉強算是有陰謀,可以說是透過新聞單位推廣自由體系的好處,其中包括經濟制度,稱之為資本主義也無不可。我們一點都沒有羞愧之處。我們的經濟制度奠基于自由意志和互利,一點也不像其他主義從階級鬥爭開始,在大規模的暴動和不斷勸誘後,最後就是蘇聯的宰製。

  美國人厭惡被稱為帝國主義,還有一項原因。在所有的主要已開發國家中,只有美國紀錄清白,累積資本時並沒犧牲其他國家。美國本身就是殖民地起家,自然而然同情被壓迫的民族。美國最驕傲的行為就是拒絕以奴隸建國,這種英雄式的奮鬥卻必須以恐怖的犧牲為代價。如果世界上有公理可言,美國的前盟友和受益國都應該記得,美國如何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如何在戰後推行馬歇爾計劃和其他援助方案。

  我絕不會挑戰上述主張,這也是我定居美國的主因。我還可以證明,美國生活吸引我之處不只在於自由及便利,還有新奇及魔力。如果這句話顯示我性格中的膚淺成分,我願意承認,不打算辯駁。不過,我想告訴讀者的卻是,系統分析和個人偏好之間存在著差異。除非我們看到這些差異,否則不可能加以統合。

  首先,我們必須瞭解,被稱為資本主義的現象,本身是一種歷史產物。直到20世紀,這個名詞才常常被用到。馬克思提到「中產階級社會」和「資本家的時代」,卻不曾使用過「資本主義」這個詞。在亞當·斯密的時代,還沒有出現這個名詞,他只把他鼓吹的經濟思想和政策稱為「商業和重商的制度」,以相對「農業的制度」。時至今日,說也奇怪,描寫已開發國家和開發中國家時,這個對比具備很高的再利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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