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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14)


  我的學生毫不動容,只是認真望著我。我繼續說:

  「危險在哪裡呢?說來容易。你的國家和中國一樣,都還在重建的階段,局勢不免動盪不安。如果你踏錯一步,可能會被吊死或槍殺。我前幾天告訴亞布—吉達:如果你們答錯,我應該當掉你們,因為美國學生可能因為一個錯誤而丟掉工作,但你們卻可能丟掉生命!」

  亞連露齒而笑,以為我說得太誇張。「黃博士,」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認為情況不至於這麼嚴重。」

  「沒有嗎?」我問:「你告訴我,中國是半封建半殖民的國家,埃塞俄比亞也是半封建半殖民的國家。你開始兩相比較,發生在中國的事也會發生在埃塞俄比亞……」

  亞連否認。他說,他的意思沒有這麼簡單。我無視於他的異議,我告訴他,他想用其他人的口號來解決自己的問題。我又建議他閱讀亞瑟·韋利的《中國古代的三種思潮》(Three Ways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但大多數修中國現代史的學生不屑浪費時間去讀。我要他思考孟子的一段話如何影響毛澤東的運動。孟子呼籲全國維持最低生活水準,人人才能溫飽。我告訴他,兩千多年來,中國每個初學識字的兒童幾乎都能背誦這段話。這段故事的教訓是,毛的成功在於他有能力去發掘多數人忽略的潛藏力量,而辭藻不過是最不重要的一環。

  這番話能不能發揮功用,還有待觀察。清楚的是,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我獨自一人懇求我們這個領域的權威修改現有形式,讓教材多一些內容,但我的努力徒勞無功,就像撞到一堵水泥牆一樣。事實上,在修正舊有的形式以前,新形式的教材出現在校園中,更從根削減我的教學能力,威脅我的生存機會。

  紐普茲的同事新增一些中國相關課程:中國的教育、中國的女性、中國的經濟、中國的農民運動、中國的教育等等。這些課程大多屬￿「選修主題」,任何人只要想開一門課,不必事先請教他人。如此一來,中國的研究是否可以如我所願,擴大範圍、增添新意、擺脫停滯不前的狀態、啟發學生和教師?如果是就好了!

  送到福特基金會的《林北克報告》(Lindbeck Report)達成驚人的目的:我的主張幾乎無用武之地。這份報告告訴大家:中國可以被利用。事實上,所有討論毛澤東道德的課程全都利用這位偉大的舵手,無一例外。課程進展時,教師的高貴情操被廣為宣傳,學生被催眠,從中滋生的對話不僅能贏取同情,而且能安撫不知為什麼原因(但肯定和中國無關)而憤懣填膺的年輕一代。中國相關課程不斷出現,毛澤東成為提振FTE的有效良方。只要天真而不加批判地支持他,教師的選課人數就可以增加。這情況不僅限於紐普茲,也出現在長春藤聯盟等主要學府。

  我對學生解釋,「封建主義」不能適用於中國的現代史,但一位沒有接受中國史學訓練的同仁卻在教五四運動,還指出是五四終結中國的封建時期,時間是在1919年。我提到,事實上中國當前的經濟政策反映出已回歸傳統重心,也就是注重同質性和一致性,但我的一位同事卻用盡經濟術語來稱頌「中國模式」,據說比「蘇聯模式」強多了。我還算了解學生,要他們讀威廉·辛頓的《翻身》。書中提到,充滿革命情操的中國青年用樹枝勾住帽子,邁開大步去參與土地改革時,邊走邊搖晃著帽子。學生讀到這段都很著迷,但他們沒有耐心去看農民如何計算工資和獲利,儘管公式中用到馬克思的勞動價值理論。我也還算了解我的同事。至少有一名是真心誠意推崇馬克思,即使不夠世故。其他人在課堂上勾勒超級進步的主張後,會聚在一起討論如何使家中的廚房更加現代化,例如腰部以上的地方都貼上塑料板。

  新式教育的影響如何,可以從我的一名學生身上看到,姑且稱她為東妮。東妮修了數科進步的課程。此外,她替校刊《神諭》工作,還可以領到薪水。但這時我已養成習慣,只要學生連續缺席幾次,我就設法聯絡他們。我的學生一開始就很少,可不能再丟掉任何一個。我的課和其他人大不相同,別地方的優等在我這裡不一定吃得開。但我也無意當掉他們,因為他們不好過,我也必須承認教學不力。我會打電話到宿舍去,有時去校園中的餐廳找人,瞭解問題出在哪裡。我在《神諭》的辦公室找到東妮,她同意喝杯咖啡談談。

  我問她是否生病,她說不是。我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經缺課快三星期,她不說話。我提醒她,課程上已開始討論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也許她會有興趣。她對時事如此有興趣,也許這堂課有益於她的未來。我說,我對這主題不是全無準備,我認識教科書中提到的人物,其中有些還相當熟悉。我向她保證,我不想讓這主題變成左派或右派的路線。我又說,教科書將讀者的注意力轉到關鍵人物的言辭爭論,但從史學家的觀點來看,這些不過是其次。觀察的重點在於,「文化大革命」的現象揭露中國的基本弱點。公眾利益的務實議題無法就事論事加以辯論,而必須轉換成道德議題和抽象概念,這就顯示上層結構和下層結構之間欠缺必需的機制。這時東妮打斷我。如果我的立場是如此,如何可以自稱為超黨派呢?我一定是站在批判的角度。

  我告訴她,我的確站在批判的角度,但並不是負面的批判。我認為必需的機制可以發明和設立。事實上,中國人必須從「文化大革命」學到客觀的教訓,必須劃清何謂公共領域,何謂可容許的私人利益。我始終很樂觀,因為我把中國一百五十年來的奮鬥視為一段很長的轉化期,在其中沒有一件事會重複。在目前的情況下,只欠缺某些成分,但以前的政治體卻容不下任何外來成分,只會產生激烈的反應。這兩種情況有天壤之別。各種跡象顯示,中國的革命即將完成。我們可以開始預期革命意識形態會進行修正,現在再也不能舊調重彈。

  我們結束討論時,東妮原諒我這位老古板的教師,因為我顯然侵犯她的隱私,居然對她進行紀律方面的審判。她還自動透露,她並不進步,也不激進,只是覺得疲倦無聊而已。她又要上課,又要工作,之所以選這些課,不過是為了累積學分,以便拿學位。她所求於紐普茲的,無非是一紙文憑,讓她可以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或許是到西岸去。她的招認讓我無言以對,但我並不覺得意外。我記得《神諭》辦公室內還有四五名學生,全都坐在那裡,百無聊賴。一名學生的帽子上還有一顆紅星。空間內擠滿了人,沒有任何人在工作、閱讀或進行活潑的對話。他們全都顯得無聊而疲倦。我曾看過許多革命分子,全都真材實料,根本不像這群人這麼可悲。

  1977年和1978年,紐普茲學生人數和我的FTE都持續下滑。我對中國歷史的詮釋更因時事而增添價值,但卻不敵外在的現實。負責任的學生向我抱怨,宿舍裡太過吵鬧喧囂,再也無法念書。懶惰的學生持續擾亂我上課,有一名學生已經缺席兩星期,竟然在課堂上要我簡述前兩堂的內容。如果不回答這種擾亂秩序的問題,只會弘揚我心胸褊狹的名聲。但很少有學生想到,他們會降低認真用功學生的士氣,畢竟有些學生和我一樣,情勢雖然惡劣,卻仍然希望有所作為。有一天,一名女學生跑來建議我,不要對學生的出席率太認真,因為她修的另一門課有五十名學生,但天氣晴朗時卻只有十名學生來上課。

  我告訴她,如果十名學生都能固定來上課,就是一個理想的班級。但只有六到十來名學生選我的課,一半以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或是不定期來上課,我根本無法準備教材,不知該針對誰的水準上課。我提醒她,如果學生具備一定背景,情況就不會如此無助,我甚至可以即席上課。但我所有的課都是基礎層次,缺席只會造成更多的脫序。我知道,劍橋的大學生沒有義務去聽課,但他們跟著導師學習,為標準考試做準備。那些上課的教師也是因為學識豐富而取得任教資格,不會受制於FTE。不論是什麼制度,你都必須加以因應。

  從1977年春季的學期起,我就寫信給常缺課的學生,勸他們退選,讓其餘學生上起課來更順利,更有凝聚力。我總共寄出十五封信。我和直屬上司文理學院院長討論過這件事以後,就把信件的標準格式送到他的辦公室,以便存檔。後來我被解聘時,我寫信給紐約州立大學副校長克裡夫頓·華頓,連這種信的影本也一併寄給他。

  紐普茲行政人員希望借助考察小組來挽救中國研究課程。他們邀請三位其他大學的專家組成考察小組,調查我們的資源及運作情況,並提出建議。他們的報告理應公正無私又專業,希望能借此支援行政人員採取建設性的行動。考察小組果然成立,完成調查,還發佈一份贊許有加的報告。但紐普茲此時欠缺的並非以理性及邏輯評估局勢的能力,而是行政人員缺乏權威和力量,無法執行合理且合邏輯的決策,而包括主宰FTE人士等全體教職員也欠缺遵守決策的習慣。凡此種種,身為外人的考察小組並無法提供。小組的建議絕不可具備法院命令的強制效果,甚至也沒有仲裁的約束力。結果造成報告大半時候被忽略,後來就學人數剛有起色時,行政人員卻必須解散整個計劃,和三位學者提出的建議背道而馳。

  但我在校園內也面臨個人的困窘。我抱怨得不到同事的幫助或支持,也無法說服他們,我的歷史觀有利於整個行業。我的FTE不但跌到可笑的水準,而且五年來一直都沒有出版書。在稅制專書出版後,我就再也沒有出書。同事已開始傳言,我雖然寫出兩部書稿,卻缺乏付梓的價值。批評我的人並不瞭解《中國並不神秘》胎死腹中的由來,也不清楚《萬曆十五年》的困難所在,也就是大學出版社認為應交由商業出版社,而商業出版社認為應歸屬大學出版社。說來諷刺,直到1978年12月,在紀念亞瑟·萊特遺著《隋朝》出版時,我才又把文稿交給耶魯,書終於找到知名的出版社。但《萬曆十五年》的書稿被接納時,已經是我收到紐普茲遣散通知的六個月後,出書時我更已離開紐普茲了。這本書被譯成數種語言,但那已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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