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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10)


  兒子看到戰艦,十分興奮。他爬上主炮臺前的木制台座上,幾乎可以輕易鑽進十六英寸寬的炮管內。他想操作其中一架高射炮,但坐到位子上卻夠不到準頭,不過他一點也不介意,臉上照樣綻放燦爛的笑容。他很高興地聽著我們在門口借來的耳機,可以從中聽到錄製好的解說,隨著腳步的移動而瞭解各戰鬥位置。我一直認為戰艦像玩具,以前從來不曾登上戰艦,只能就手冊中的插畫和縮小的模型自行想像,不曾想過戰艦也可以是遊樂場。兒子興高采烈地四處漫遊時,我也變得很興奮。我後悔沒有找他的一些同伴一起玩。如果說我先前顧慮到兒子的教育,不讓他接近戰爭的思想和暗示,此刻也都到九霄雲外去了。事實上,我現在想到,戰爭是場羅曼史。這麼一個龐然大物從港口啟程遠赴戰區時,約兩千名水兵穿著漿得筆挺的海軍喇叭褲,發誓在這艘浮動的要塞上生死與共,這樣的場景無疑是冒險的高潮,也具有瞬間的真實感。

  然而,我如何教育我的兒子,戰爭是危險又不人道的事,很少達成解決問題的預期,有時還對無辜人民造成難以計算的痛苦,而且我盡可能要他遠離戰爭,希望他一輩子不要捲進任何戰爭內?事實上我無法教他。我自己樂於將戰艦當成浮動的遊樂場,很難說到底是由於好戰天性在沒有防備時竄出來,或只是縱容的父母討好子女心切時所產生的無意舉動。

  數月後,我們一起觀賞一部戰爭片。「爹地,」傑夫問:「鋼鐵制的船為何會著火?」

  我對他解釋:「所有東西都會燃燒,完全看溫度有多高。一根火柴可以點燃一個火柴盒,但無法點燃一截木頭。另一方面,如果把木頭丟進火爐,一下子就起火了。發生海戰時,彈殼、炸彈或魚雷直接命中目標時,產生的高溫足以使鋼片像錫箔紙一樣燃燒。如果打中的是油輪或火藥庫,甚至可能把整艘船的結構變得像大型火柴盒。每個東西都是可燃的,要多熱才行?我實在不知道,一定要百萬度吧,有時連船下方的水都在沸騰。」

  「好吧,」傑夫說:「我知道了。」所以他也受夠了。

  也許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我不是反戰的活躍分子,身為歷史學家的我,反而有時候要把戰爭視為理所當然。以上所描述的地獄般情景夠噁心,應該可以沖淡戰爭很好玩這種想法,畢竟成人常會助長戰爭是遊戲這種念頭。

  冬天我埋首于《萬曆十五年》,春天我還在寫,一直到1976年夏天,也就是美國立國兩百周年,格爾又回來和我們同住到年底,再飛去父親的病榻旁,盡獨生女的責任。

  但我寫作時碰到困難。我原先以為7月底可以大功告成,但現在已是7月,手上卻只有一份草稿,不太確定是否算是完成。到目前為止,我已將各章節分批送給萊特教授。7月底,我寫信給他,詢問是否能見他,我需要他的幫忙。

  我原先打算,以他的影響力,他可以介紹一名編輯給我,比如說是耶魯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可以建議我如何潤飾草稿,以便出書,但我卻大失所望。「還沒準備好就不能試,絕對不能讓自己陷入一開始就兩好球的處境。」

  但他對我親切友善。我寫信請教他時,他並沒有慢慢回信,而是打電話給我,讓我決定自己方便的時間。如何到他家?很容易。先到吉爾佛,在高速公路第五十八號出口下交流道,向南開到沙群岬(Sachem Head),大約開三英里路,到達這個濱海的小村後,再打電話給他,他會進一步指點我。但我從加油站打電話給他時,他卻堅持親自來帶我。他駕駛一輛跑車,穿著運動裝和短褲,從車內走出來時,我發現他穿著沙灘涼鞋,臉和手臂曬成健康的棕色。

  他介紹我認識他太太後,就帶我進書房,書桌上放了一套十二生肖的雕刻。亞瑟·萊特工作時乾淨俐落,沒有亂放的紙張或翻開的書頁。

  現在回到正題。我想自己已發掘出一套16世紀明代的翔實資料,西方讀者還一無所知,因此我以為多數編輯會深感興趣。一定有人願意盡力幫我整理潤飾,讓書很快就可以付印。我記不起來在哪裡看過,但的確有作者碰到這種好運氣。萊特提到兩好球前告訴我,我的期望不切實際,現在所有的出版商都在尋找編排完整、可以立即出書的文稿。看看史景遷吧,他寫康熙皇帝的書立刻就被接受,原因是一切都整整齊齊,沒有太多額外的工作。但他即將出版的山東村莊生活一書卻碰到困難,還有問題必須解決。今天他就開著自己的小船去長島灣,以便把一切都想清楚,希望他可以找到靈感。「他當然會找到,」他說。但重點在於,人人都會碰到困難。

  我的書稿很糟嗎?

  不,不糟。事實上,萊特還自作主張,把明將戚繼光的那一章給法蘭柯看。法蘭柯和他一樣,都說「非常好」。法蘭柯就是賀柏特·法蘭柯(Herbert Franke),德國慕尼黑大學中文教授,對中國軍事史相當有研究,不久前才到萊特家做客。這時瑪雅·萊特進來宣佈午餐已經準備好了。她確認先生的說法:「沒錯,賀柏特。那天他說他想午睡一下,結果沒睡成,在看你的文稿!」聽起來像是好消息。

  午餐是鮪魚沙拉和青菜,排列得很有藝術氣息。餐桌放在陽臺上,但只有兩個位置。「你們男士自己坐,可以繼續你們的話題。」女主人自行告退。

  數分鐘後,她才又行動,這次手上拿著步槍。萊特屋子的前院是一片美麗的草坪,遠處是瑪雅的蔬菜區,但卻常成為齧齒類動物的食物。我們坐在那裡時,正有一隻準備出擊,萊特太太決心捍衛她的蔬菜,手執致命武器。「兩天前她才殺死一隻,」萊特悄悄告訴我:「看,來了一隻花栗鼠。」他拿著叉子,全神貫注。他低聲要我觀看,表情活潑生動,對於妻子的運動技能顯得又驕傲又開心。但那頭齧齒類動物察覺到危險,很快就跑走了。瑪雅只好把槍放回槍架上。這時我們才又回到書稿的主題上。哪裡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在提到首輔時,你竟然插入十頁的財政管理,一點也不好讀。」

  「你覺得要如何改進?」我問。

  「我不知道,但一定有方法。」

  這樣的對話設定會談的形態。批評又尖銳又一針見血,但補救卻要我自己負責。已故的萊特教授耐心閱讀我送去的草稿,又以批評的眼光指點問題所在,我欠他許多。《萬曆十五年》原本打算在每一章討論一位主要人物。和他談過後,我重新安排章節,增加一些彈性。歷史事件才是重點所在,形式其次。除一位皇帝、兩位內閣大學士、一名地方官員、一名將軍和一位學者兼哲學家以外,我原本打算再加進一個人物。王世懋也可以算是飽學之士,他是地方官員、書法家和作家,游遍中國,出版過各式各樣的書。但他的地緣政治學卻夾雜著風水,對植物的研究混合假科學的論點。

  總之,迷信和荒謬搞砸他所提出的每個聰穎主張。他的宇宙統一觀很狹隘,原本決定性的觀察變得毫無用處。他的觀點顯然可以替一個時代增加質感和色彩,應該有助於從特殊角度瞭解中國的思想史。他和文人官僚的管理一樣,顯示出無限的廣度卻極為有限的深度。但我們對這個人的生平所知甚少,無法和書中其他人搭上關係。在考量可讀性及一致性之後,我舍他不用。我還做了其他次要的修正。後來我把修正後的文稿給其他知名學者閱讀時,書的基本架構已經變更過。我感激亞瑟廣博的歷史觀點,以及他對歷史書寫的美學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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