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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6)


  我打算利用一系列的傳記素描來進行描繪的工作。考慮的因素在於,我們所說的「文化導向政體」牽涉到許多不同的特色,自然會將歷史導向利於學科整合的研究方式。文化導向的原因出在法律體系並不具備獨立的特色,無法展開多層次的分工,無法進行多邊的商業交易。如果沒有上述的組織原則,貨幣管理就不可能進行。這一切都要回歸到我先前的主張,也就是說,如果要將司法和經濟分析應用到這個主題上,結果將是徒勞無功,就像將對鳥的解剖學知識應用在魚身上。

  就某方面來說,我的方法遵循李約瑟博士的建議,也就是不要認定中國的一切嘗試是「失敗的西方原型」,而應該先發掘本身的邏輯和運作情況,再進行批評。描寫生涯彼此交錯的部分人士的言行舉止,應該很能符合這個目標。亞瑟·萊特相當熟悉李約瑟和我的作品,又核准我向古根漢基金申請的研究經費,當然非常瞭解我的計劃。他開始對我的計劃產生興趣,原因是他認為傳記模式可以提供歷史分析的肥沃土壤。組織架構建立於浪漫不切實際的哲學元素,但事實上一切都受到人為因素的影響、修正和妥協,在這種情況下,從個人的功跡和內在想法著手,遠比研究機構更能有效呈現歷史史實。然而,《萬曆十五年》不只是普通的傳記集結而已,它還打算將一個時代幾位人物的平生行誼全整合在一起。它將是綜合傳記,或說是一個時代的傳記。

  亞瑟提醒我,朱東潤寫的《張居正大傳》是非常有用的參考資料。「那本書不是很有趣嗎?」

  我告訴他,就開山始祖的角度而言,朱東潤的傳記的確很獨特。但如果就最近二十年來的發展而言,參考資料更廣為流傳,稀有書籍以顯微膠捲及石版印攝影複製的形式保存及流傳,我們擁有的優勢勝過朱東潤。如果還要再談到同一主題,也許我們可以做得好一些,「因為我們有更多材料可以處理」。這種確定的口吻讓他很高興。他問我是否會碰到重大的問題。我告訴他,對我而言,基本領域不再是陌生的題材。參考資料已充分揭露朝廷儀式、宮廷生活、地方政府、邊疆防禦、軍隊戰術、武器、補給系統、控制用水工程、稅制和司法事宜、家庭工業的本質、城市商人的業務範圍、官僚的生活、他們的哲學、甚至於他們的超自然信仰。我深信,這些元素全都交織在一起,即使植物科學也和政治生活密不可分。但最大的困難在於把這些事全擠在一年的時間之內。我坦承,原先向古根漢基金會申請的計劃可能略為龐大了一些。

  「不用擔心,」他說:「你可以採用倒敘的手法。」他接著對我解釋,古根漢基金會一旦核准經費,就再也不會干涉或批評申請人的作品。

  「萊特教授,還有一個問題,」我說:「參考資料有很豐富的視覺材料,但卻沒有相對應的聽覺材料。多麼奇怪的事:你可以看到一切——建築、大理石石階、家具、樂器、香爐、服裝,而且不只是衣帽外袍,還包括襪子和內衣——但是你就是無法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的對話情況。我可以引用和複製的對話並不太多。」

  這個障礙顯示出中國文化的影響。古文的起源是在獸骨上雕刻表意文字做占卜之用,因此簡潔到極點。如果數百年前的對話曾經被記錄,也只能以高度格式化的形式保存,言辭中已省略許多部分,因此讀者很難抓住段落的語調。古人所說的話也許不可能太口語或太自然。而且,在文化從眾的壓力之下,中國作家即使在寫回憶錄或自傳時,通常也會避免以個人的角度太貼近主題。在無數的情況下,我們可以推論出他們想說的話,但無法精確複製其內容。

  「關於這一點,」萊特說:「你要非常小心。不久前有一位女性也面臨你剛剛描述的處境,她於是直接把這些話放入引文中,並且承認對話是她自己的杜撰。她甚至區隔這兩部分,一是可以考據的部分,一是她自己杜撰的部分。批評家不曾原諒她。重點在於,如果你想寫小說,你就寫小說。如果你想寫歷史,你就寫歷史。事情就是這樣。」這番對話決定《萬曆十五年》的基本原則。雖然亞瑟要我閱讀《隋朝》的初稿章節,後來又寄給我大約一百頁的文字,但我在技術顧問方面並沒有發揮太多功能。可是,身為前輩和朋友的亞瑟·萊特教授,卻忠實地閱讀我寄給他的每一個字。1975年12月初,我把《萬曆十五年》的初稿寄給他,以下的信透露出他的敏感,不論于公於私:

  親愛的雷,

  我利用抱病在床(喉嚨受病毒感染)的機會,拜讀你的萬曆章節。動人之至!行文確實傳達出宮廷生活的紋理豐富(以及種種異常之處)。我向來覺得,天子的最大負擔不在工作和儀禮的繁重,而是要展現——永遠在舞臺前方的正中央——適當的形象,無論是對當時或後代子孫。這一切需要超人的特質,但我們卻都只是普通人,很少具備這些特質。

  我真心希望你的岳父早日康復,新的一年比即將逝去的一年少些艱苦,多些快樂。

  收到薄璧吉來信時,我會告訴你。同時獻上我最深的祝福。

  你永遠的朋友,

  亞瑟

  1975年12月18日

  但我的前輩朋友兼著作批評家萊特,卻不曾想像我身為教師的處境。我在紐約州立大學紐普茲分校中所教的學生,對中國的看法早已根深柢固:中國是個保守的國家。中國人發明羅盤及火藥,建造萬里長城。但中國人是儒家信徒,所以希望一切都維持現狀,沒有求進步的觀念。在近代,有一個壞人,是一個高壓的軍閥,有的學生念成「清介石」。為了挑戰這個壞人,又出現一個好人,但不是每個學生都會拼他的名字,有些人稱他是「哞主席」。自從紐普茲廢除通識課程以後,亞洲研究不再是必修課程,一些學生選修我的課是因為他們自認為對內容已有足夠的瞭解,因此很容易念好書,或是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取得學分。遺憾的是,有些學生從來不曾超越此一水準。

  FTE使我們的處境更為艱難。我不知道誰在何時發明這套制度。類似的制度有不同的名稱,但在紐普茲代表的是「全職教書等量單位」。運作方式如下:為計算方便起見,假設紐普茲有五千名全職學生,每個人都修滿十五個學分,相乘後就是七萬五千個學生—學分。假設紐普茲有兩百五十個全職教師,理論上他們應該平分教書的負擔,因此每位教師就要有三百個學生—學分。多數的課程是每星期上課三小時,學生在學期末可以獲得三個學分。

  因此,在上述的假想情況下,可以算出每一位教師的平均負擔,也就是開設的三或四門課共有一百名學生。在這種理想狀況下,這位教師的FTE就是1.0000。每位出席的學生占全部的0.0100。在實務上,還有很多複雜的做法。半工半讀的學生有不同的計算方式,研究生的FTE比重又高一些。一般課程是三學分,所以兩學分的課程只有三分之二的FTE。相反地,四學分的課程則是一又三分之一倍。1.4000的FTE最常出現在經濟學概論、社會學概論或英文作文,代表修課學生遠高於平均。0.8790的FTE則略低於平均。在紐普茲,計算FTE時不考慮該門課是否必修,也不管教師的等級、資歷深淺或專長,一切都是由計算機來計算。自從我開始注意到自己的FTE時,這項數字從來不曾超過0.4000,在很多學期甚至還遠低於這個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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