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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港,康涅狄格(5)


  但當時我仍不清楚,他對公眾的義務可以讓他有多少限度。我的不滿主要是因為他雖然宣稱有品質管制,但他不曾說服我:我的作品低於水準。如上所述,在美國的中國研究領域仍不成熟,有許多研究計劃不過是加了注釋的翻譯而已。大多數的教科書,尤其是討論1800年以前的時代,都以中國及日本教科書為藍本,但這些書是五十年或更久以前寫的。在我看來,由於結構不牢靠,捍衛者會更加擔心修正主義。就像蘋果推車已經做好了,但由於是臨時拼湊成的,所以要更小心保護,以免翻覆。對我來說,這種防禦性的態度不是行使領導權的明智方法。我一點都無意於顛覆。到目前為止,我最大的野心不過是在推車上放進一顆小蘋果。

  賣不掉的蘋果退回後,我卻發現,萊特非常有意思。即使他處理《中國並不神秘》時略嫌突兀,他的精力旺盛和虛懷若谷卻讓我留下深刻印象。有時他隨意透露私生活時,洋溢著小男孩的氣息。他提到他生命中的兩個女人,也就是第一任和第二任萊特太太時,語氣都同樣充滿愛意與關心,而且都稱她們是「內人」。我必須注意談話的上下文,才能確定他指的是哪一位。如果不是他個人的魅力,我想我在耶魯的第一次拜訪不會這麼久,因為像我這麼沒有耐心的人,如果不是真心崇拜,問候的時間不可能長達三個半小時。亞瑟·萊特長我五歲。當時我以為,我們之間的歧見最後終究會化解。我離開耶魯時很沮喪,但回到紐普茲後卻存著夢想和希望,我很高興萊特維持我們間暢通的溝通管道。後來我把這番感受告訴編輯K。基於同樣的理由,我很感激瑪雅·萊特從電話中所透露的訊息。如果她丈夫不喜歡我,大可以客氣敷衍我半小時就讓我離開。他絕對不欠我一絲一毫。

  一般認為萊特的政治觀保守而具備精英傾向,但我沒有測試探究的親身經驗。不過,我去耶魯拜會他時,他告訴我他一年前去中國,看到上海的「種種進步」。後來他以悲哀的語氣喃喃說著,為達到這種目的,「中國人民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

  中國這個議題常造成家人間的意見分裂,萊特家也不例外。第一任萊特太太,也就是瑪麗·克萊苞(Mary Clabaugh)女士,是半世紀前最令人傾心的才女之一。我在紐普茲的同事雨果·蒙斯特堡(Hugo Munsterberg)興致高昂地描述哈佛男生(他自己也算在內)如何競相追求這個才貌兼備的女孩。最後亞瑟·萊特贏得芳心。他們一起去中國,剛好碰上太平洋戰爭爆發,被日軍扣留三年多。只有後來受教於瑪麗但和亞瑟更熟悉的唐·季林,才能描述殘忍的戰爭對這對敏感的年輕夫妻造成多大的心理傷害。抗日勝利後,他們仍繼續在中國的冒險。

  據說他們在延安「買下共產黨的文件檔案」,事實上是保管人正要棄置許多文件資料時,他們及時搶救。這些資料目前保存在胡佛戰爭、革命暨和平研究所。約四分之一世紀前,《讀者文摘》報道這次壯舉。無論是在斯丹福或耶魯,萊特夫婦都一起教授中國歷史課程,丈夫教傳統時期,妻子教現代史。不過,夫妻間的和諧並不是免於政治歧見的保證。在瑪麗·萊特於1970年死於癌症前,她還染上酗酒的惡習。她會清早起床,開始稱讚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甚至還說,如果「文化大革命」不成功,人類就沒有希望可言。由於我已事先知道他的家庭悲劇,自然不會提起這個話題。

  說也奇怪,我去耶魯拜會萊特時,他主動提起瑪麗。「她自知只有六個月的生命,」他說:「她說她一切都盤算打點好了。是不是這樣,我實在是不知道。」聽起來非常悲哀,我只能沉默以對。但沒多久他又甩掉了陰鬱的情緒,興沖沖地對我說,明年夏天他要去歐洲,「帶我內人去看牛津」,這時他指的是瑪雅。

  我建議,如果他去英國,應該去劍橋看看李約瑟博士。

  對李約瑟博士來說,1975年是關鍵的一年。到當時為止,美國政府仍然視他為「不受歡迎的人物」。也因此,他受邀至華盛頓大學演講時,無法取得簽證。後來參議員傅爾布萊特(William Fulbright)從中說項,禁令才得以解除。數家美國大學開始邀請他演講。亞瑟·萊特告訴我,耶魯先前打算邀請他在畢業典禮上致辭,但後來因簽證問題而打消念頭。不過,我的建議卻是針對《中國科學與文明》的財務支持。這一年李約瑟博士已七十五歲,兩度延長的凱思學院院長任期已經屆滿。但退休卻造成寫作計劃的困難,因為先前的家計都是由凱思學院負責。劍橋大學出版社撥給他位於雪夫斯伯裡街(Shaftesbury Avenue)的一棟小建築,以收納他的藏書,提供他和合作夥伴的工作空間,但他還是得負擔水電及稅捐等雜費。日用品、文具、郵資及購書全都是支出,而且還有交通運輸費用。

  圖書館員必須支薪,部分合作夥伴也必須予以補貼。李約瑟博士照例對財務不聞不問,但魯桂珍卻十分憂心。到目前為止,他們都還沒有四處尋求贊助捐款,不過也沒有婉拒外來的捐款。倫敦的威爾康信託(Wellcome Trust)和代表亞特蘭大可口可樂公司的席林洛(C.A.Shillinglaw)博士,都已採取贊助行動。我拜訪亞瑟·萊特前,曾和魯博士及彼得·薄璧吉(代表《中國科學與文明》背後的信託基金)通信,他們同意由我去找萊特,問他是否能為這項計劃舉辦募款活動。

  但其中還有一個尷尬的環節。數年前萊特曾為文評論《中國科學與文明》第二卷,登在《美國歷史評論》上,他在文中質疑李約瑟博士對歷史的目的論詮釋方法。納森·席文教授還在他的書中加以報道。由於有這層關係,請他來主持募款是否會很奇怪?在萊特先前擔任ACLS的中國文明委員會主席期間,相當支持我申請經費去劍橋工作,當院長的合作者,顯示他的書評不致妨礙他挺身而出,讓計劃獲得應有的協助。

  我的預測成真。萊特傾聽我描述計劃的工作狀況,立即同意幫忙。在他其後寄給我的信中,還提到這件事,他說:「非常謝謝你對於每日財務細節的描述。我原先也疑心到,但不瞭解有如此拮据。」然而他卻立下附帶條件:他堅持自己必須是不具名的協助者,所有的書信往來都透過我進行,不能直接和他聯絡。事實上這簡直不可行,我猜他怕李約瑟會拒絕他的協助。數封書信往返後,所有疑慮終於消除,薄璧吉開始直接與他通信。但時間已浪費了三個月,一切開始推動時,已經接近年底。推行《中國科學與文明》的內容簡介計劃時毫無困難,但必須針對募款活動特別擬定現狀報告,一定要在劍橋執行。

  報告寄到耶魯時,已經是厚厚的一疊紙。這時發現其中有好幾處有錯,有數頁必須寄回英國修改。英國文具紙張的規格很特別:比美國信紙長一些,但又比法定尺寸短一些、窄一些。銅版紙的材質和色調也很特別,在大西洋的此岸找不到完全符合的紙張。當文件最後準備就緒時,一系列的募款活動於春季展開。有一個基金會立刻宣稱準備捐兩萬美元。萊特夫婦五月下旬訪問歐洲,我收到他們從機場寄出的明信片。薄璧吉也從劍橋寫信來,說他們和李約瑟博士見面,共進午餐。約兩個月後,我去吉爾佛拜訪亞瑟·萊特時,他很熱心地討論這項計劃,並且保證秋天時積極推動財務支援計劃。但八天后他就去世了。令人懊惱的是,德克·博德告訴我,既然萊特已經去世,該基金會的兩萬美元贊助從此沒有下文。所以整個過程剛好可以用「徒勞無功」來形容。所幸,《中國科學與文明》及其知名的作者擁有足夠的朋友和推崇者,計劃不致流產。

  還有另一項因素將亞瑟·萊特和我拉在一起:我計劃「寫16世紀末某一年發生在中國的事」,亞瑟不僅支持這項計劃,而且也很熱心參與。對我來說,在經歷過製造失敗品的可怕感覺後,這是唯一可以讓我前瞻的計劃。

  我在秋天去耶魯拜會他時,已經準備好在教書之餘撰寫一部分的草稿。我計劃春季這一學期停止上課,全力寫作,一直寫到夏天。《萬曆十五年》的原意是和《中國並不神秘》相輔相成,一是探討中國歷史的縱切面,一是橫切面。未出版的書稿是以直線描繪歷史輪廓,以概論的方式顯示兩千年歷史中的高峰和低谷。下一本書則是帝制晚期的橫切面,引入詳細、完整、充實的資料。較薄的時間切片讓我有更大的空間,可以敘述傳統中國國家和社會的內在運作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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