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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對歷史的技術辯證(10)


  我大可以說,現代中國的所有痛苦完全起源于明代開國之初,因為當時將退縮的精神加以制度化。在稅法和政府財政方面,明代帝國將自身限定在狹窄的範圍中。16世紀末和17世紀初,局勢有所變化,需要一連串的預算調整,但明代卻無法回應需求,導致改朝換代。但我如果將明清兩代和第一帝國、第二帝國相比較,結論將大為不同。由於各朝代無法未卜先知,只能盡力避免前人的錯誤。接受歷史的長期合理性之後,我更加相信,地理具有長期的力量,可以影響人類事務。

  1973年以後,我們又造訪劍橋三次,分別在1974年秋、1975年夏及1978年夏。1974年是我留職留薪的休假年。我們幾乎用光積蓄,將旅程擴展到歐陸,包括科隆、波昂、法蘭克福、維也納、薩爾斯堡、茵斯布魯克、威尼斯、羅馬、拿坡裡、龐貝、日內瓦、裡昂和巴黎,最後才回到英國。我們不曾後悔這次歐陸之行。旅行時,一定要抓住立即的機會,因為機會可能稍縱即逝。我們不知道這趟旅程對傑夫有何長期影響。但對我們自己來說,我們從這次經驗中得到充分的教育機會。不久前富路德博士發表一篇文章表達他的不安。他說,許多年輕人研究中國,卻不曾到泰山的階梯去試腳力。

  我們看到萊因河畔的城堡時,才更加體會他的意思。「看,每兩三英里就有一座城堡,」格爾說。也許沒有那麼多,但山上的城堡和城垛最能說明歐洲的封建制度。在這套制度中,地方分權扮演很重要的角色,牽涉到深厚的戰士傳統和私人形式的政府。雖然讀過許多資料,但還是要親眼目睹,才能確切想像出其運作方式。正如卡爾·史帝文生(Carl Stephenson)所說,誰控制山頂,誰就控制底下的山谷。歐洲因此和帝制中國大相徑庭。在中國,中央集權是主調,公共部門是政府的重心,官吏建造龐大的城牆,打算以全部人口抵擋敵軍的圍城。他們攀登泰山以習慣「小天下」的感受。

  在成堆的磚石前,很難主張某一方的道德比另一方優越。如果一定要譴責,對象應該是人類共有的好侵略天性和好戰傾向。觀光和大歷史一樣,可以穿透許多扭曲的詮釋,帶我們更接近歷史的長期合理性。因此我們相當羡慕能親眼見到西安兵馬俑的人。這些人俑清楚透露,中國的中央集權完全不同於西歐的地方分權。由於兩方都受限於地理和相關因素,其實沒有一方有真正的選擇自由。封建領主以城堡鞏固地位時,同時也授予市民自治權。他們無法預知,我們今日所知的公民自由就此埋下種子。中立的觀察家可能指出,到唐代或甚至宋代,中國統合的司法制度勝過封建歐洲各地零散的法庭。在當時的歐洲,國王和貴族間的僵局必須由法理學專家來仲裁,地牢及用嚴苛考驗來判罪也是當時的產物。但現代的司法獨立和陪審制度卻脫胎於中古歐洲,而中國今日的法律制度在很多方面仍然近似唐代和宋代。如果歷史是科學,和其他分支不同之處在於,歷史直接牽涉到時間,只有天文學有類似的狀況。

  英國沒有很多山讓遊客鍛練腳力。便利的是,幾乎所有的歷史古跡都可以在半天內開車抵達。如果你參觀雀茲渥斯屋(Chatsworth House)或隆利特屋(Longleat House),你可以親眼觀察昔日私人所控制的農業財產。在倫敦北方有一個小村聖阿爾班斯(St. Albans)。從歷史上來說,這個小村可以說是埋葬英國莊園時代的地方。我們得知,在黑死病之後,整個地區人口大為減少,剩下的農奴就摧毀莊園紀錄,因此得以解脫農奴的身份,重獲自由,而且逃過懲罰。但今日整個區域都已都市化,小村莊幾乎為大都會的一部分。劍橋西方約二十英里處,有一個村落聖尼歐茲(St. Neots)。這個地方特別之處在於,它可以算是英國現代內陸貿易的搖籃。

  在伊莉莎白時代,一位地方鄉紳瞭解此地的重要戰略位置。他清出一片地,設立穀物市場,開始向商人收取攤位稅。事實上他無權徵稅。但市場就坐落在烏斯河(Ouse River)上,到鄰近地區的交通十分便利,從貝德福郡(Bedfordshire)各地、封廷登及劍橋來的大麥農人照樣付稅金。最後這個冒牌貨還把他的「權利」出租給下一個企業家,自己就退休了。這個案例證明,資本主義不需要經過階級鬥爭也可以取代封建主義。在這個例子中,一位有遠見的冒險家可以善用舊制度涵蓋不到的空間,在其他人還沒發現前捷足先登。這起事件還說明,私人管理如何侵入公共領域。李約瑟博士和我得知此一掌故後,他就載我到聖尼歐茲,兩人仔細研究這個地方。院長站在烏斯河邊,聽任夏日的微風吹亂他略長的華髮,動也不動。他站了很久,凝視著河水,陷入深思,仿佛等待另一艘穀物船開過來。

  我們為何對西方的發展如此有興趣?原因還是和我們對中國的興趣有關。我們兩次約略爬梳帝制中國歷史,一次是為了土地租約,另一次則是貨幣管理,因而發現,中國非常強調大規模公共利益的基本項目,甚至仰賴簡約設計和做假,完全不同于現代西方的體系。就歷史背景而言,無需多做解釋也可以瞭解,中國完全錯過資本主義發展的所有階段。但正如霍莫·達布斯的諷喻所顯示,我們無法證明鬼並不存在。為了證明中國所欠缺的內容和過程,我們必須到資本主義興起的地方研究其成長和發展。我們朝這個方向尋找資料以滿足好奇心時,發現許多讓我們迷惑之處。

  如同墨利斯·陶蒲(Maurice Dobb)指出,在這個題材上的現有文獻可分成三大派學說。一是馬克思。資本主義取代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正是差異所在。以前是農奴在農地裡辛勤工作,但後來變成產業工人出賣勞力給工廠老闆。第二派學說是以馬克斯·韋伯和通尼為代表。資本主義的起源和宗教有關。新教激勵資本主義者的精神,心理的提升又創造出新類型的文明。第三派學說沒有特定的代表人,強調的是資本主義體系中的貨幣經濟。陶蒲認為,最後一派最沒有說服力,因為如果採納上述定義,事實上可以包括最原始經濟以外的其他所有經濟體系。

  李約瑟博士和我認真檢視這些資料,翻閱所有可以看得到的相關書籍,但沒有一個單一文獻符合我們的需求。舉例來說,馬克思處理歷史的方式太過格式化,甚至於後來的馬克思主義學者都很難自圓其說,例如:現代中產階級社會是「滋生於封建社會的廢墟」。單是這個句子就讓我們分心,無法專心研究介於聖阿爾班斯和聖尼歐茲事件的兩百年史事。如果我們承認中產階級社會取代「搖搖欲墜的封建社會」的確是「很快的發展」,同樣無法解釋雀茲渥斯屋和隆利特屋的前因後果。我在學生時代曾讀過韋伯和通尼,發現他們很具啟發性,這看法迄今不變。但歷史的概念主題並非將突出事件加以摘要即可。

  新教對資本主義的形成無疑有所貢獻,但新教並非資本主義的起因或獨一無二的因素。資本主義早期的提倡者來自意大利的城邦,他們是天主教徒。另一方面,荷蘭早期的喀爾文教徒有強烈的反資本主義傾向。也就是說,這兩派學說都因為過度執著信念,而違背我們發現事實的目的。他們無法讓我們的眼光踏實。他們在解說資本主義的歷史源起前,就開始進行道德分析。因此,雖然陶蒲警告在先,我們還是要從第三派學說著手。由於我們已相當瞭解中國經濟史,具備的優勢大過先從西方經驗起家的學者。我們知道,使用貨幣不一定導致貨幣經濟。就像中國的宋朝,許多貨幣以雙邊流通而非多邊流通,但並不具備貨幣經濟的特色,更不用說將中國提升到資本主義的歷史階段。

  這番尋找帶來挫折又有趣的經驗。例如,我發現許多馬克思學者不曾讀過《資本論》的第二部。如果他們讀過,寫出來的內容會大為不同。即使在劍橋,也很難找到《資本論》全三部的完整英文譯本。後來我從當地書店買到一套,是從蘇聯進口的。我也覺得韋納·桑巴特(Werner Sombart)很有意思。有時他像是畫家霍加斯撰寫內容一再重複的散文,有時又像薩克雷厭倦寫小說,改行寫起非小說。

  在我們的時代,對這主題最有貢獻的學者無疑是弗南德·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我特別欣賞他提出許多一針見血的總論,其中之一是「資本主義只有和國家合而為一時才能成功,這時資本主義就等於國家。」這句話就像鋒利的刀刃,一舉切開大部頭的歷史。(不過,布羅代爾教授對中國的相關情況理解錯誤,史景遷教授已于《紐約時報書評》中指出,但這和本文主題無關。)我對他的「總體歷史」只有兩點反對意見:首先,他詳盡列出歷史事件,卻忽略時間的先後順序。其次,他的重點放在歐陸,不同於我的觀察。我認為資本主義起源于海洋文化。舉例來說,即使根據布羅代爾的上述標準,資本主義在法國生根的時間也遠落後於英國。

  我們在這個主題斷斷續續努力數年後,決定發表研究成果。李約瑟博士和我再度聯名發表專文,是篇簡潔的兩萬字概論,注釋有兩百六十八則。為了準備這篇專文,我們參考八十二篇著作,其中大多數是專家寫的專論,其中有許多分成多冊。無可避免的是,這篇文章可能招致批評,說我們找來這麼多次要參考資料,只不過是說明門外漢的觀點。但如果此文可以達到填補知識鴻溝的目標,我很樂意被指責越界。以李約瑟對西方的認識,在發表文章前,他還是請多位這方面的專家來閱讀草稿,其中有一位是計量經濟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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