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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對歷史的技術辯證(8)


  不消說,他們雖然建議我應該延後我的綜合方式,但我深感不耐,我們的等待毫無意義。另一方面,我們握有相當重大的信息,需要直接呈現給讀者大眾,無論是在美國、中國、英國或其他地區。如果我們扣留這些資料,會有何種後果?一般大眾對中國的瞭解將因此源於其他簡化的概念。我們可能受到引導而相信,發生在中國的是一大陰謀,或是中國人民並不理性。我們已經看到,一些書報雜誌和公開演講的內容都來自於這些假設,事實上反映的是挫敗主義。一旦接受中國是「神秘」或「謎題」,這些作者和演說者就不會再進一步深究這個國家和人民,只會依自己的個性和衝動來寫作或演說。他們應該知道,沒有一個國家可以保持半個世紀的不理性,即使某個社會因為已和全世界脫節太久,在特定時點可能顯得非常笨拙。悲劇在於,傷害會加諸我們自己身上。我們對外國貼上詆毀的標簽,對他們並沒有太大的傷害,但我們可能從似是而非的假設中訂定錯誤的政策,受的傷害反而更大。即使現在不必付出代價,遲早有一天要面對。

  我的詮釋方法可以說是「事件式」。如果我只提出一面倒的證據,預計會造成扭曲,這樣的方式就不可行。但就目前的例子來看,並非如此。這些事件其實是主流歷史中的突出事件,卻被過去的歷史學家所忽略,原因是他們並沒有具備我們的後見之明,因此無法停在適當的段落,找尋更多的相關線索。就歷史的詮釋而言,沒有比這些實際的史料更有效的工具。

  毫無疑問的是,卜居劍橋這段期間,更強化我拓廣中國歷史架構的決心。事實上,我並不瞭解歷史學家有何科學工具。在凱思學院的K-1工作時,我明白座位後方的牆壁已經歷數世紀的興建和修補。如果有必要解決爭辯,不難想像可以移走一、兩塊磚,或至少刮除其成分,送到實驗室進行分析。像我這樣預計在此地停留一年,以便進行研究和提供諮詢的個人,對這種建築細節真的感興趣嗎?對我而言,只要瞭解劍橋的建築是新舊磚石相疊就夠了。

  或者,我應該完全不去管大學城的歷史,等到介紹二十三所學院個別歷史的完整書籍出版再說?當然不可能。我必須讓自己隨時能接納重大訊息,因為這些知識可能會影響身為訪問學者的我。在過程中,我必須提醒自己擴大自己的視野,準備吸收新經驗,先前的信念也可能因此改變。如果我來此地前就已認定:劍橋保守(或進步),李約瑟隨俗(或叛逆),我很可能只累積選擇過的印象。如此一來,無論從磚牆中敲打出多少樣本,無論我的紅外線視力多麼具穿透力,仍然可能得到扭曲的結論。

  我觀察帝制中國也是同樣的方式。首先,我覺得對一般讀者而言,從頭到尾詳述朝代史或只呈現罐裝的抽象概念,都沒有太大的幫助。讀者需要知道中國歷史中的特定事件,並瞭解與時事的關係。以下即簡要概述我認為重要的特定事件。我必須承認,在我到劍橋之前,並沒有太注意到其中的許多故事,當時我已經對數十萬人次的大學生講授過中國歷史。因此,如果專家拒絕暫時擱置他們狹窄的興趣,讀者不可能期望從他們身上獲得這些知識。當然選擇重點反映作者本身的興趣。因此我交待自己的背景,其中包括我的性情及衝動,僅供讀者參考。

  第一帝國確定中國歷史的主調

  在我對中國帝制史的概述中,為求方便起見,三個大段落可以被稱為三個「帝國」,彼此之間有極大的差異,但又具備上述的共同特徵。

  從統一中國到漢代滅亡(公元前221年到公元220年)這段時期可被稱為第一帝國。此時的官僚統治還沒有脫離貴族的色彩。由地理位置要求所啟動的中央集權動力,到西漢中期獲得滿足,全國隸屬帝國的治理之下。政府所積極倡導的社會秩序,是以質樸簡單和家庭凝聚力為基石。帝國毫不留情地執行權力,但創造出國家崇拜,認定儒家倫理合于自然科學的天理,兩者都很可行。漢代就這樣替中國創造出一個永久的機制,也就是說,人數龐大的農民由數目眾多的開化官僚來管理。漢代實施「察舉」制度,要求每兩萬人中選出一名「孝廉」。被提名的人和高官的子弟組成實習團,先當宮廷守衛,學習應對之道後,再分配到政府單位任職。

  這個制度最大的弱點,在於國家機器無法規範、控制、抑止或甚至合法扶持鄉下富人勢力的成長。大地主最後集結成黨派,更透過察舉和宮廷保持內線聯繫。他們在鄉間的影響力大增,侵蝕地方政府,逐漸撼動中央。在東漢前的權力真空期,這個現象更是嚴重。東漢末期,學問成為獲取權力的公然手段。私人講學吸引很多門徒,常常達數千人之眾。朝廷設的太學更有三萬學生入學。對國家來說,這並非福氣,反而有些尷尬。

  公元200年,發生了一場大戰,開啟長期的無政府狀態和武裝衝突。大戰的其中一方是袁紹,企圖以新興的州郡力量稱霸。他的七世祖袁良以易經專家起家,因此賺了一筆錢。他曾在朝廷擔任太子舍人,後來將專業知識傳授給孫子袁安。袁安由於具備學術地位和正直的名聲,從縣的地方官升到郡太守,後來擔任朝廷大臣。從此以後,袁家沒有一代不在朝中任高官,門生故吏遍天下。袁紹興兵時,門客和屬下據說組成近十萬的大軍,但數目恐有誇張之嫌。軍糧必須動用一萬輛車,從中國北方運送南下。大戰的另一方是曹操,以王朝的保護者自居。曹操出身孝廉,養祖父顯然是宦官,曾擔任皇帝的中常侍。在這場戰役中,袁紹的雜牌軍潰敗,但朝廷的秩序並沒有恢復,反而瓦解。對政府的侵蝕早已進行很長的時間,一旦不再假裝服從中央政府,一切全都解體。當時的組織和輔助單位也無法使地方自治正當化。無論如何,當時的問題包括大規模的天災,以及邊疆的防禦線長達數千英里,由地方崛起、從學閥轉成軍閥的人士並沒有能力處理。晉代曾打算復興帝制,但為期甚短,中國自此陷入長期的分崩離析,期間長達三百五十年。

  第二帝國嘗試貨幣管理,但功敗垂成

  第二帝國包括隋、唐及宋朝(公元581年到1279年),並不是第一帝國的延續。在數百年的擾攘紛爭後,入侵中國內部的遊牧民族已經被漢化。中國文化的影響力並沒有斷絕,仍然保存在農業社群裡。但帝制的復蘇仍然面臨無法超越的困境,帝國必須將龐大的農業人口置於中央集權的管轄之下,但又無法容納中間階層。許多不可能的任務是由鮮卑種的拓跋氏帶頭,最後拓跋一族成為隋唐的先驅。拓跋氏在長城以南建立農業基地,地點在今日的山西省。他們在遊牧地帶俘虜許多遊牧民族,並有計劃地消滅這些部落的首領,強迫其餘的族人當農工。拓跋氏逐漸建立適合農業官僚管理的國家。他們軍事勢力擴展到中國北部時,就把制度應用到較廣大的地區。他們雇用個別漢人當顧問,異族通婚自然而然產生。但新興的國家必須防止遊牧貴族和漢族精英勢力竄升,後來隋代能在這方面成功,開國君主的精明幹練是主要原因。他是混血兒,性格神秘,成功降低兩種勢力的影響。

  唐代中期以前的第二帝國可以說是結構嚴謹,也就是說,所有重要的法規據說都符合整齊的數學公式。例如,在拓跋氏統治時,所有戶數都以五為單位,以利行政管理。農業土地號稱是由國家擁有,由身強體壯的人輪番耕種,但這些人同時也要服軍役和繳稅。只要上層的官僚可以順利解釋制度,就不會強制底層嚴格遵守法令。現存文獻顯示,實際情況有很大的差異,官員極力調適內容來符合形式。在中國北部人口稀少、土地經濟缺乏變化的情況下,這些法規還勉強可以執行。至公元780年,唐代才將早已不可行的土地分配計劃宣告無效。其後私人擁有土地成為既定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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