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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對歷史的技術辯證(2)


  李約瑟和我不希望比較歷史,然而我們的研究仍將是一種比較,只不過終極目標是兩邊歷史的融和。此外,院長曾經問:為何我們今日所知的現代科學不是發軔於中國,而是起源於歐洲?這使問題增添額外的層次,因為現代科學從不曾畫地自限,因此無法用已知的詞匯加以定義。如果全世界所有的科學家都同意,據今日所知,人類智慧已達頂點,那麼科學將就此踏上末路。現代科學家基本上必須有開放的心靈:對已知的事物保持有系統的不輕信,但深信現在的不可知將來必定可以掌握。

  接受這些信念和前提的我們很快發現,不只是院長形容的字母文化和表意文化之間有很大的鴻溝,而且我們很容易變成從研究「務實」面——也就是中國的社會及經濟背景對科學的影響——轉而研究抽象和哲學的課題,因而違背我們的初衷。

  在Κ-1研究室的鋼制櫥櫃中,有兩個抽屜裝著參考書目和零碎雜記,都是影響中國科技發展的社經背景資料,全都是李約瑟博士三十年來累積的成果。我到劍橋後,院長讓我整理這些資料,看看是否能放入《中國科學與文明》。這些資料非常有趣,包括各種色調、顏色及尺寸的紙張。其中有登在學術刊物文章的抽印本,有寫在油印通知函背後的手寫字跡。有些是很久以前的書信,但有時也看到書名寫在零碎紙張上,甚至餐廳的紙巾上。其中所提到的作家,有的享譽全球,有的名不見經傳。有些資料非常重要,很有原創性,有些則很有爭議性,甚至很輕浮瑣碎。整個檔案事實上反映收藏者的個性。李約瑟博士的座右銘是「無一遺漏」,他秉持同樣的精神發現無數精巧的裝置和機械應用,以展示中國內陸的科學知識,並且從常見及罕見的古書中發掘其他觀察家忽視的事實。

  不過,我必須承認,整體來說,這些資料的可用程度相當有限,我一開始的反應甚且更為負面。這些資料顯得太不相關,太片斷。例如有一封信是賴德懋(Owen Lattimore)的建議。他主張,中國的地理分佈利於千篇一律,因為由地形可以得知,類似的農業社群可以適用於所有地區。這種立論有許多可議之處,事實上甚至可以說,由於中國的氣候、天然障礙、土壤生產力、農作物的適應力及勞力要求有相當大的歧異,因此分開還比統一好。考古學家鄭德坤則贊成完全客觀。他建議李約瑟,去除所有的成見,先以十至二十個發明為例,分析當時的社經環境。

  這個建議完全不可行,因為我們雖然對紙和火藥的發明有模糊的概念,但我們甚至不知道哪一群人首先發明縱舵,或是替騾套上馬具是在哪一世紀,更不用說這些發明的背景環境。而且,如果我們太過注重特定發明,最後就會出版一本類似阿基米德洗澡或牛頓被蘋果打到之類的故事。在李約瑟博士的相識友人中,以霍莫·達布斯(Homer Dubs)最為悲觀。沒有人瞭解,為何現代科學無法在中國發展。他直截了當說:你們要有常識一點,負面的問題無法得到正面的回答。他的態度讓我想到中學時教科學的教師。有人可能可以證明鬼的存在,但沒有人可以證明鬼不存在。只要有一個證據就可以得到肯定的答案,但為了證明否定的結果,必須反駁古往今來的所有可能性。

  但於今回顧,這些學者雖然沒有成為我們的開路先鋒,但他們多多少少影響我們的思路,程度大過我們的認知。我認為,檔案中唯一自成系統的就是魏復古(Karl A.Wittfogel)博士。

  在研究中國的領域中,魏復古是個顯赫人物。我在密西根當研究生時,主修中國研究的人都常常提到他,也許頻繁到一個月至少提一次。他是《東方之專制》(Oriental Despotism)的作者。埃及、美索不達米亞、波斯、印度和中國的古文明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這本書會告訴你,這些文明全屬￿「水力社會」,農業生產必須依賴大規模的灌溉工程。大批的勞力必須施予嚴格的命令,以求順利執行任務,因此專制勢力的產生無法避免。如此衍生的組織技巧雖然不無利於經濟之處,但只限於初期。這些社會的努力遲早會形成「管理效益遞減法則」,也就是說,一開始投入的勞力愈多,效益會成比例增加。但其效益有其限度,等達到飽和點後,收穫和勞力將不成比例。以科學術語來表達,這公式是個想像的弧線,但作者並沒有解釋這種現象何地、何時或如何發生,也沒有說明效益如何測量。沒有關係。在魏復古的字典中,水力社會和東方社會是同義詞,不僅在政治上可鄙,在經濟上也沒有吸引力。這種社會道德敗壞,不值一提。

  魏復古將東方專制主義發展成一體系時,目的是為了避免馬克思「亞細亞生產方式」所引起的混淆。但魏復古的「東方」包括在今日秘魯的印加帝國,卻將日本排除在外,因為日本的灌慨工程是片斷零碎而非協調一致的,因此日本社會是「水利農業」而非「水力」,因此即使連封建時代的日本都「無法發展戰爭的藝術」。水力社會的特色也會影響藝術。他們的建築只能產生笨拙的結構,稱為「水力建築物」,使用最多的材料,卻只有最少的概念。東方的專制主義是過去式了嗎?不見得,在今日仍相當活躍。今日世界有何危機?是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威脅西方世界嗎?魏復古認為不是。問題的根源仍然在東方專制主義,因為蘇聯是俄國「在亞細亞的復活」,以工業基礎充實其新專制主義,而中華人民共和國當然是「貨真價實」的亞細亞復活。

  魏復古和李約瑟的接觸一開始很順利。東方社會概念剛發展成歷史研究,以德文發表成論文時,李約瑟在封面用中文寫「寶貝的」,要夫人閱讀。後來他和魏復古碰面。顯然他們一度還算友善,雖然還不至於熱絡。但「東方專制」理論茁壯到繪聲繪影,比迪士尼卡通還生動活潑時,李約瑟發表一篇批評,指責該書「否定事實」,後來作者要求當面解釋,但被他所婉拒。

  這事件對我也有深遠的教育意義。無論信不信,我更能體會中國歷史上道家的政治思想家。他們堅持,道德只能和自然合而為一。任何提倡善良和正義的分化行為,如同儒家常標榜的目標,都為他們所輕視和不屑,因為他們認為這不過是自利的行為,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驕傲和偏見。在機器時代,我們無法達成道家兒童般的純真,但這教訓仍然警告我們,不能單看表面就認可或抨擊任何「主義」。在這個例子中,李約瑟和我都受不了中國的農業官僚,然而我們卻不能完全忽略中國官員的雙重性格,他們「陰」的一面總是和「陽」的一面背道而馳。這個主題出現在李約瑟駁斥一度是朋友的魏復古的書評中,後來也放入我融故事與傳記為一爐的《萬曆十五年》。我們也因此將我們特有的史觀稱為「技術辯證」。所謂技術,就是不帶意識形態的色彩。

  但1972年年底將至,我們卻只知道自己反對的方向,但還找不到《中國科學與文明》相關部分的確切方向。有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們邊散步邊進行討論時,決定忽然自然而然冒出來。我們間的對話照例沒有前言、分界、順序或轉折。

  「院長,」我說:「為什麼你說英國這裡的天氣很糟?現在已經11月底了,天氣還是如此溫暖明亮,世界上其他地方找不到的,你自己也知道。」

  「這是異常的,」李約瑟回答:「但不會持續太久。」然後他的話題又轉回《中國科學與文明》。「就我所知,」他說(大概是我遇見他後第四次這麼說):「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現代科學與資本主義的發展——這些都是一起出現的,整批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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