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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英國(11)


  我抱怨無法從大學圖書館借出書籍時,院長說:「我試試幫你弄一個等同文學碩士的地位。我想可以安排妥當。事實上,我想一定可以。花不了什麼錢。」這件事如何做到,正如這個大學城成千上萬的事如何做到一樣,都已超越我的理解力。但不久後,校方發佈公文,我在劍橋停留期間享有文學碩士的資格,一次可以從圖書館借出四本書。更驚人的是,在圖書館的借書處,沒有人要求看我的身份證明或公文。單是我的話和借書單上標明的文學碩士資格就夠了。

  我就這樣在種種便利與特權之下於Κ-1工作近一年。事實上,我在劍橋待了差兩天就一年。原來在我們回美國前,我決定當美國公民。申請時至少要在美國住五年,在我離美前不知已超過多少倍。但我到劍橋就破壞連續性,因此回到美國後必須再住一年。然而,如果我離開美國的時間超過一年,我之前的紀錄就無法算數,必須從頭開始算,住滿五年後才能提出申請。因此我向環球航空訂位時,還預留四十八小時,以備班機延誤時還有緩衝的時間,不致破壞我對移民局的申請計劃。

  在停留劍橋的一年間,我在週末帶家人度假,到過巴黎、布魯塞爾和阿姆斯特丹,也曾在短程旅行中去過約克、巴斯、溫莎、牛津和巨石區。除此之外,我遵照李約瑟博士一周工作六天的行事曆,少有例外。我到研究室的時間,早于他和魯桂珍博士開始動工的時刻,但離開時也比他們停工時刻早得多,因此我獨自吃中餐,也不和他們一起喝下午茶。有時候我待得比較晚,看到院長室書房的燈還亮著,顯然他們工作到很晚。我對魯桂珍博士提及此事,她顯然想安慰我:「我們沒有在工作,我們在打牌。」但我不相信他們會在書房裡玩撲克牌。這一年我也瞭解更多英國習俗:贈禮日,也就是聖誕節次日,是「絕絕對對的假日」。那天方圓半英里內唯一有食物的公共場合,就是玫瑰新月街的巧克力棒販賣機。不過,元旦卻根本不是假日,我知道的商店沒有一家不營業。

  這一年最令人驚慌的經驗是,傑夫有一天晚上突然發高燒。第二天他發燒到華氏一百零四度,燒遲遲不肯退,他開始胡言亂語,把我們嚇壞了。到晚上,我把他的小床移到我們的大床邊。但是在市醫院分部值勤的醫生拒絕出診。「給他服些阿司匹林藥片,把他放在冷水裡!」他對著電話吼叫。我們聽從他的指示,不知道對或錯。我把他放進冷水的那一瞬間,忽然覺得大錯特錯。我很恐慌地把他抱出水中,讓包著濕毛巾的他緊緊靠在我胸前。他仍然燒得發燙,眼睛半睜半閉,兩眼無神,無精打采。我們覺得十分無助,對社會主義醫療制度的信心全然崩潰。第三天,我在研究室對魯桂珍說起這件事,我不知道她竟然對院長說明我們的困境。

  傍晚,分部突然來了一位醫生出診,但不是前一天值勤的那一位。最重要的是,這位醫生告訴我們,症狀顯示是一種特殊的病毒,還沒有開發出治療的藥,但只會有驚無險,一兩天后就會自行痊癒。他並不明白,這個簡單的診斷對我們是多大的安慰。白樂地(Brodie)醫生剛好是凱思學院的校友,一直和李約瑟博士保持聯絡。傑夫轉好時,我們帶他去感謝院長。李約瑟博士彎下腰來以食指戳傑夫的鼻子好幾次,也讓傑夫戳他鼻子。從此以後,李約瑟成為傑夫的偶像。傑夫聽到我們說到院長每兩年出一本書,就把幾張紙釘在一起,在紙上胡亂塗鴉,對我們宣佈他也可以出書。他還向我保證,他有一天要像李約瑟博士一樣,完全靠自學學會讀中文和說中文。

  格爾要在艾登布魯克(Addenbrooke)醫院開刀取出腎結石時,我們提早安排,希望完全脫離社會主義的醫療體系。手術是由最好的醫生來執行,檢查是透過最新的設備。在復原期間,她住在四間高級病房中的其中一間,「享受女王般的待遇」。但全部費用都由美國的醫療保險來支付,幸好我們出國時沒有中斷,結果我們一分錢都不用出。在這兩個例子中,我們都受惠于地主國的醫療服務,有一次和當地的勞工階級一樣享受免費的服務,另一次則是進入上流階層,自己完全不用出錢。在我們表達感謝之前,我要說,這兩次事件讓我們在英國社會階級方面上了難忘的一課,顯然還是上流階層好得多。如果已開發中國家的福利社會都還不夠好,很容易想像開發中國家會以較激進的方法解決問題。這也可以解釋,為何一些受過醫療訓練的人士有特別強烈的社會良知。

  在內人康復階段,李約瑟夫人還來探視。桃樂西·莫以爾·李約瑟是皇家學院院士,本身也有著作問世,當時約七十五六歲(比她丈夫大四歲),必須拄著拐杖走路。然而她仍然走完所有的階梯,只為了表達夫妻兩人的關心。在K-1的牆上有一張她年輕時的大幅木炭畫,眼神和現在一樣柔和。她曾告訴我們,她初到劍橋時,國王學院前那株比鄰近最高建築物還高的大樹,當時才剛剛栽種而已。我們聽說,她當時也是政治活躍分子。我們很想聽她現身說法,瞭解她當時及現在對社會正義的看法,但我們沒有機會與她進行較長的對話。她來病房探視格爾時,大部分時間都在替病人打氣。她告訴格爾,他們第一次飛越非洲海岸時有多興奮。她建議我們,下次去倫敦時,可以去逛逛雀爾西一帶的小商店。從她的閒談中,我們可以確定,這位身材嬌小老太太體內的旺盛精神毫無衰退跡象。

  我與她丈夫的來往真是很獨特的經驗。除了我們的通信以外,在劍橋時我們週六下午的談話更增添交往的新面向。在下午兩點,李約瑟博士會打電話請我到院長室,或是親自過來K-1。既然工作壓力已放置一旁,他的嚴峻表情也跟著消失,有時還會流露可愛的孩子氣。他到Κ-1時,外套及貝雷帽已穿戴妥當,有時會立正向我敬禮,模仿教練班長。我們兩人常常一起散步,很少不超過一個半小時,沿途會討論一些主題。我們常常穿梭在劍河西岸的中庭和公園之間,有時他會停下來讚美花草,摸摸樹葉,說出植物的拉丁學名。他的介紹豐富了我對劍橋當地歷史的知識,他會指點出羅馬古道的痕跡,講一些這個大學城在內戰時的軼事,當時克倫威爾就在附近的封廷登(Huntingdon)訓練他的鐵騎兵。但我們會面的主旨當然是中國的官僚體系,以及其對科技發展的影響。散步後仍無法有所突破時,我們會繼續喝咖啡、吃點心,地點可能在大學中心,也可能在評議會辦事處。

  在討論和閱讀雙管齊下後,我寫出了兩百多頁的草稿,準備放入《中國科學與文明》第四十八節。從其中又摘成一萬字的文章,由我們兩人共同署名發表,已刊登在香港、羅馬和舊金山的期刊,我還沒看過已行刊載的東京期刊。部分與本書讀者相關的重點將摘要如後。

  [1]譯注:本書中譯本,由北京出版社1980年出版,作者名譯作「韓丁」。據該書1966年作者序言,書中所述「長弓村」中文名實為「張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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