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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英國(8)


  即使在70年代的英國,社會階級仍不容輕忽。我的房東太太說英國經濟很原始時,只是開玩笑,畢竟英國製造全世界最好的航空引擎、跑車和各種電子產品。英國也生產許多一流品質的消費品,包括羊毛衣飾、威士忌、煙草、餅乾和糖果等。倫敦仍然是全球的金融中心,黃金市場和保險業獲利驚人。鄉間有許多宅邸和公園,由於維修得當,仍然壯觀氣派,不過有些因為經濟考量而交由公眾信託。問題在於財富的分配,依20世紀的大量生產標準來看,這個問題益形嚴重。由於英國人工充足又廉價,個人服務仍然很便宜,美國遊客因而享受到種種便利。另外一項衡量社會不平等的標準是教育制度。

  大多數的英國有錢家庭會把子女送到私立學校或請家教,以準備人生的重大考試。這項「十一歲特考」是十一歲生日以後考的試,以決定兒童未來要念的學校。GCE(一般教育證書)考試分成普通(O)、進階(A)及獎學金(S)三個層次。除非青少年能通過這些關卡,否則絕對進不了大學。公立學校分成「兩派」,文法學校調教精英,「中等現代」學校則教導十多歲的青少年學習職業技巧。改革派人士建議廢除這種二分法,卻引發抗議風潮。反對者在全國性的大報上主張,如果所有的兒童都「過度教育」,國家將欠缺勞動力。這些議題和主張不會讓知識分子心安,他們可能尋求激烈的解決之道。結果,英國的左派分子和其他國家的激進分子可能大不相同。依我們的標準來看,他們比較像是現在的費邊派社會主義分子。

  然而,李約瑟博士雖然喜歡談論馬克思的階級鬥爭,本身卻不是馬克思信徒。他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情感也許比多數人想像的複雜。他還不至於天真到認可所有的作為,而且有時很不高興別人的論斷。這些人認為,一旦李約瑟替中國說話,立場就應該始終一致,甚至應該替紅衛兵的行為辯護。在他的演說和文章中,有兩點很明顯:他認為中國人是值得尊敬的民族,應該在世界上佔有一席之地。他還堅信,中國為求脫離停滯狀態而達成現代化,社會主義路線不但是最好方法,而且是唯一辦法。關於第一點,很少人不同意。但他很早宣佈第二點時,當時並沒有太多人具備寬闊的視野,可以分享他的智慧。我們花了好些時間才瞭解個中因由。

  我無法說院長和我每次意見都相同,但我們對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有由衷的情感和期許。他在著作中宣稱,共產黨的接管是個幸運事件,因為新中國也許可以避免西方在工業革命初期所犯的所有錯誤。在19世紀初,小女孩被綁在大箱裡到地底運送煤礦;小男孩超時工作,導致眼力受損,身體變形;據馬克思說,倫敦的麵包師傅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一思及此,你或許想同意他的說法。但我雖已勉強承認,共產黨在中國的勝利是軍事上的成就,我的思考方式卻不相同。我認為,在20世紀中葉,我們應該可以表現得更好。

  然而,我和院長共事,發現良心負擔大為減輕,因而覺得欣慰不已。能親近如此傑出的人物,真是一項殊榮。在我一生中,我第一次覺得,不論我做什麼,成果都很正面、很有建設性。回憶數年前,我必須和學生討論共產黨佔據中國時,心中不免進退維谷。如果指控共產黨靠詐欺詭計獲勝,無異畏首畏尾,掩飾自己逃離戰場的怯懦,隱瞞自己尋求現代舒適生活的自私。但如果照本宣科,稱讚毛澤東的勝利純粹是正義戰勝邪惡,又覺得像生吞金魚,而且還保證餘生的每天都要多吞一尾。身為皇家學院院士、英國學士院院士、虔誠基督教徒的李約瑟能肯定我的想法,讓我既喜悅又興奮。我認為,我們可以強調歷史事件在技術上的必然性。中國今日實施的集體主義有其歷史根源,其形式或性格可能略有不同,其名稱可能是馬克思派、激進或其他,但就其本質來說,事件的過程已由歷史決定,早已超越我們的肯定或否定。

  眾所皆知,在毛澤東之前,中國的鄉村組織歷史久遠。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釋,無論哪個年代,整個鄉間的組織結構都是為了配合中央集權的官僚式管理。每十戶人家組成一個小單位,每十個小單位再組成一個村落。這些單位領袖的產生方式不能算是任命,也不能算選舉。他們被迫當差,無法也無能執行逾越傳統的任務。他們代表人民,因此不能伸張自己的權利,甚至也不能要求平反冤屈。領導的原則在於集體負責,也就是說,不管是他們自己,或是被管轄的人,只要有逃漏稅或怠忽職守的情事,這些領袖都必須向政府官吏負責。整個安排是為了符合管理的方便,沒有永久的法源依據。

  所徵收的稅因此不能太多,更說明地方政府缺乏深度,在個別案件中可能很高壓,但大體來說軟弱無能。如果稱這些為「封建制度」可以說是名稱錯誤,顛倒事實真相。明顯的是,如果這些單位領袖像地方長官或地主管家一樣能幹又有效率,具有權威及實權,現代中國歷史絕對會有不同的風貌。事實上,中國的體系將自己局限在最簡單的官僚式管理,鼓勵小規模的生產方式,但對誰都沒有太多好處。我在稅制書稿中強調此一特色,認為這是中國普遍貧窮的主要原因。我很高興院長贊同這一點,這番瞭解埋下日後我們合寫文章的基礎。

  在威廉·辛頓的《翻身》中,我們可以看到毛澤東的運動針對這種局勢。這不能形容成「奪權」,因為根本沒有什麼權力可言,只能說是在情勢允許之下在鄉村創造權力基礎。打擊一些小地主和中級佃農,可以被視為分裂中國廣大農民的手段,以便打開空間,讓共產黨的再造得以啟動。這項計劃既然已經過非常努力,又已犧牲到相當程度,外加知識青年在情感衝擊下而參與,就不能再畫地自限為短暫的解決方案,而應定位為持久的成就。身為前國民黨軍官的我認為,我們毫無爭辯餘地,因為對毛的計劃我們無法予以阻止或修正,也提不出另外的可行方案。這本書對李約瑟博士的現代中國觀有相當重要的影響,也影響身為歷史學家的我。因此我還要再探討一次。

  在國共內戰期間,兩個美國人密切注意時事的進展,得以寫出相當於現場報道的書籍。傑克·貝爾登(Jack Belden)的《中國撼動世界》(China Shakes the World)和當時美國記者的許多特稿沒有太大差異,觀察層面尚未脫離情感面。作者對國民黨諸多抱怨,包括蔣介石的軍隊有一次將騎兵當步兵使用。每個美國大學生都說錯在蔣介石,但貝爾登並沒有提出可信的解釋,說明蔣為何犯下許多無意義而奇怪的錯誤。由於我的國民黨背景,我的解釋顯然是不可信的辯白。幸好,我們從辛頓的著作看到敵對陣營內部人士的觀點。

  但《翻身》並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許多美國讀者讀到「蔣介石和美國帝國主義者」幾次後就覺得受夠了,他們並不瞭解,本書見證如何在向來原始管理的龐大農業社會中建立下層結構,在這方面的價值就無可比擬。如果置之不理,討論「共產黨佔據中國」時就會像大傻瓜,好比不知軍用航空的存在就妄言現代戰事一樣。書內的資料對我的工作尤其有用,因為觸及我想探討的社會經濟背景。

  我們可以從1947年底的長弓談起,當時地方仍然由社會渣滓控制。但在過去幾個月內,共產黨的內部陣線面臨挫敗,由村民的不滿即可見一斑。財富充公已殃及中級佃農,沒有更多的鬥爭成果來滿足貪得無厭的窮人。村民已厭倦開會。村落幹部透過「翻身」而成為大人物,卻不知檢點自己的行為。他們佔用沒收來的財產和稅負,騷擾村民,有時還對婦女為所欲為。

  但幕後的共產黨不曾放鬆警戒。1947年年底,包括四個省的鄰近區域當局召開會議,討論和土地改革相關的議題,參加代表達一千七百人,會期長達八十五天。沒錯,一千七百人和八十五天!會後黨組織派訪問團到村落。至於長弓所在的縣內,有十一個村落受到抽查。在本書第一段,我們得知作者參加的訪問團就是十一個之一。華北大學是長弓附近最機動的單位,由教師和學生組成的訪問團中,還包括代表當地人口的幹部,但村落中的幹部不在其中。這個訪問團有權力管理村落事務,讓一切上軌道。

  訪問團抵達後不久,迅速逮捕數名村落幹部。包括村支部在內的所有現行組織一律停止運作。在過渡期間,訪問團本身就充當村政府兼監察機構,監視進一步的鬥爭和改造。

  團員有三大要務。首先是完成和矯正土地改革。村落中的地主心態已連根拔起,無法復原。但整個農民人口仍應區分成富、中及貧的等級,被指定的富農應將部分田產分給貧農。其次是組織永久的村落政府。三是訓練及檢討當地支部的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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