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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英國(7)


  但一旦完成破壞的工作,重獲自由的國家必須面對實際的問題,也就是重新改造自己,以適應今日的世界。基本的困難在於,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彈性到隨心所欲改變自己。特定的背景基礎因素如氣候、地理、人口密度、土地生產力、貿易路線等等,再加上人民順應這些狀況的生活習慣,構成我們泛稱的「文化」,無法輕易妥協。「協調一致的改變」只不過是模糊概念。上層結構移動而下層無法因應時,其斷裂就會引發暴力。必須經過相當時日的嘗試錯誤,才能達成最後的解決之道。以17世紀的英國為例,查理國王被處決後,不確定的時期長達四十年。法國在大革命以後,也經歷數十年的拿破崙戰爭、波旁王朝和拿破崙家族的復辟、共和國和公社階段。

  在這方面,這些國家在追求國家重建的路上,並沒有從李約瑟的作品中找到立即的建議,學到何者該做,何者不該做。但李約瑟強調,科技的發展需要特定的有利社會環境,就長期的歷史觀點而言,有些社會經濟狀況使某些國家比其他國家更有影響力也更先進,在某些時期特別明顯。由此觀之,他所處理的又是共通的問題。另一方面,他認為,領先的國家不應自滿於自己的地位,情況可能改變。毋庸贅述的是,在今日一些比較開發的國家,科技的好處基本上回饋到經濟,兩者的進步一旦變成強制性的地步,可能離人性愈來愈遠,正如通尼曾提出的警告,我們可能在過程中淪為奴隸,不再是主人。如何駕馭此一變化,成為普遍關注的焦點。李約瑟建議,人人都應該仔細研究中國仍在領先局面時的經驗。

  對許多讀者來說,中國人被認定發明絲、紙、火藥、指南針、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在這份名單上,李約瑟博士又增添了弩、馬鐙、水鐘、縱舵、節塊施工拱橋、防漏水的艙壁、縱帆式的航海技術、生鐵、鼓風爐等等。只要《中國科學與文明》的作者繼續擴充,名單也就愈來愈長。近年來,他的驚人發現已讓若干西方學者感到不安。更何況李約瑟博士的文風炫麗華豔,他的書一點都不枯燥無聊。他討論鄭和到非洲時,想像這個宦官出身的艦隊司令從船艙凝視大海的場景。在嚴肅探究自然科學時,他會忍不住在注釋中加進個人的回憶,甚至問候失散多年的朋友。書評家雖然畏於其廣博,驚于其原創,卻不免懷疑起作者的方法論,尤其是將應用科技與科學混為一談時。

  其實這些批評家並沒有整體評估院長的作品。如果我們綜合考量他的所有著作,不禁想像出一個威嚴的巨靈揮舞學術紀律,作為必要工具,但不打算用來畫地自限。思想家李約瑟借此擴大哲學和科學的定義。他一直認為,在有機會聽取其他民族的意見前,不應將傳統西方標準視為最終標杆。除了他自己投注諸多心血的中國領域以外,他強烈覺得應該有人對其他領域也下類似的工夫,印度文明就是很好的起點。

  但這並不意味中國人或印度人是一切的權威。正好相反,李約瑟會批評中國事務,有時還非常嚴格。他曾批評,中國傳統派論斷歷史時堅守不變的標準,也就是加以「褒貶」。他認為原因出在中國人沒有一套學術標準去區分倫理與物理(他認為這是自然法和自然規律之間的分際),科學因而停留在中世紀階段,和西方的現代科學大不相同。至於《易經》這部今日西方人仍相當著迷的占卜經典,他認為是「自然珍奇的歸檔系統」,因為此書將特定屬性歸諸一些類型的象徵之下,借長短相間、正負交錯和陰陽組合衍生出歸類系統,但兩套變數之間的關聯並沒有太多科學基礎,就像把active歸成A,把zealous歸成Z一樣。

  此書的迷人之處在於,其中引用的抽象概念就其附著、傳播、分裂和突破的層次來看,顯示有一種普遍力量會隨週期而移動,可以設計出一套宇宙體系來監測。這些在在提醒我們,無論我們採取什麼動作,時機很重要。這位研究科學的歷史學家雖然給予本書極高的評價,卻沒有停止批評分析,還指出中國詩意心靈造成文字方面的限制。李約瑟博士認為,朱熹的二元論與其說是不正確,不如說像是依照愛因斯坦的理論而架構出世界觀,卻不瞭解牛頓地心引力和星球運動的研究,因此缺乏數學假設。但他推測,透過萊布尼茲的介紹,朱熹的思考方式可能會影響西方的思想家。

  李約瑟呈現中國的發明時,運用許多考古證據及從古書複製的插畫。他的私人圖書館現在改隸東亞科學史信託(East Asian History of Science Trust),是他以一人之力,傾數十年心血而成的獨特收藏。批評家忽略強調一項特色:《中國科學與文明》這套書不僅文字明白流暢,插圖也頗為可觀。作者以木刻插圖顯示釣竿卷輪、火藥地雷、現代橋樑的伸縮縫(像兩個反轉的L鉤在一起)、將回轉運動改為簡諧運動的裝置(像活塞杆原理的逆轉)等,在歷史記載運用於西方之前千百年,已在中國使用。但他同意,近視眼鏡可能是從意大利傳到中國。他最大膽的主張是,歐洲藥劑學到19世紀末期才趕上中國。無論是否有如此大膽的聲明,部分批評家仍不肯退讓。自然科學知識經驗如此豐富的民族,為何在近代的經濟生活和公共事務的表現如此之差?實際應用和理論融和之間,為何產生如此巨大的鴻溝?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和作者建立私人交情。世界上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事,科學可以說從系統性懷疑的習慣演變而來。李約瑟五年來寫給我的信顯示,他對上述的矛盾也同樣困惑。借著自問貼切的問題,他已準備好要提出自己的解答。

  李約瑟生於1900年。我見到他本人時,他已七十一歲,剛被凱思學院票選連任院長。他原先是生化學家,在1936年遇見魯桂珍及她父親前,早已靠一部包含許多冊的胚胎學著作建立名聲,也榮獲皇家學院的院士。多年後,他的妻子桃樂西也因研究肌肉收縮而獲得院士的頭銜。但他興趣之所以轉移到中國事務,魯氏父女有決定性的影響。他靠自修學會說中文、閱讀中文古籍。1942年,外交家兼日本史學家喬治·桑松(George Sansom)爵士建議英國政府,派遣科學使節團到中國,以鼓舞中國知識分子的士氣。李約瑟博士在皇家學院提名下率領使節團。後來他成為英國大使館在重慶時期的科學參贊,成為中國陸軍軍醫署及其他單位的顧問,積極參與他們的事務,並曾多次搭卡車旅行,車上還載運散置的活塞環和彎曲的連杆。和靠演繹法起家的漢學家相比,經歷過這些情況的合格自然科學家有無比的優勢。

  李約瑟不受限於任何預設的想法,也沒有選擇性的視野,可以在行程中看到許多精巧的發明,不但中國政府官員看不到,而且一心模仿西方的現代科學家也無從得知。經過長期觀察,社會能否適應科學的問題因此浮現。在李約瑟的許多文章和演講中,他認為中國的官僚式管理既是奇跡,也是恥辱。他一再提到,中國從來沒有城邦的歷史經驗。城邦制度的特色在於商人掌權,因此首腦和人手、勞心和勞力、管理者和工匠間的距離就會縮短。我讀到這些段落時,感到非常高興。就我自己的觀察,中國缺乏有效的貨幣管理,沒有足夠的「連結環扣」來串連上層結構和下層結構。我的觀察正符合院長的立論。

  至於李約瑟博士身為「左派分子」,必須稍作解釋。首先,他是家中的獨子,父親對社會階級抱持正統的維多利亞觀點。當我抵達凱思學院時,他父親的照片仍放在K-2研究室壁爐架上,身著英國紅十字的制服,職位相當於上校,以麻醉專家的身份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服役。雖然李約瑟博士十分孝順,但父子間的代溝非常深。只有體會兩次大戰間英國的社會氣氛,才能更瞭解這一切。此外,劍橋無時不自覺到身為自由主義和社會良知堡壘的地位。我決定到劍橋時,告訴一位牛津畢業的英國學者,這位友人以半嘲諷的語氣說:「那也不錯,是次佳的選擇!」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兩所大學自古以來的彼此競爭,竟然持續到今日。

  牛津可說是王室的城鎮,劍橋卻意識到自己和議會的歷史淵源。劍橋也自傲於歷史上的傑出校友,例如培根、哈維、牛頓、達爾文、凱恩斯和羅素,全都具備創新精神,不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不隨流俗。李約瑟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長大。在30年代,他們家和一群活躍于政治的科學家時有往來。我非常懷疑他們是否曾相信「科學至上」。科學是改善人類生活的工具,在這方面取得領導地位的頂尖科學家,當然可以就公眾事務發表議論。李約瑟也不曾選擇保持緘默。我第一次見到院長本人時,他對帝國主義仍然憤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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