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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英國(6)


  念過這麼多莎士比亞和亨利八世故鄉的事蹟後,還是有必要到這裡來認識尋常百姓。他們一再為天氣道歉,似乎錯在他們。他們算零錢時算到半便士。他們的外食是炸魚和薯條。他們安靜悠閒,粗魯似乎與多禮的個性不合。我們擔心異國通婚的我們會受到歧視,但這種事從來沒發生過。許多老太太原本不苟言笑,但看到小傑夫這個美亞混血兒後自然笑逐顏開,尤其是他學會用英國腔要「冰淇淋」或「巧克力」時。

  這一切的背後是個不可解的問題:這麼一個文明守秩序、親切善良的民族怎麼可能被煽動去征服大半個地球,羞辱一半以上的種族,直到英國成為帝國主義的同義詞為止?

  對於這個大問題,即使嘗試解答也會引發諸多爭議。但是,由於問題有很多種回答方法,讓人有機會擴展胸襟或是加重偏見。如果你想強調英國是侵略好戰的民族,有很多證據可以舉證。倫敦本身可以說是戰爭博物館,你可以看到納爾遜的錨和威靈頓的鍛鐵門欄,還有特拉法加廣場和滑鐵盧橋,有聖堂騎士修道院和海軍拱門。每場戰爭結束後的確都設置紀念碑。如果你仔細閱讀觀光指南,還可以找到朝鮮戰爭紀念碑。

  身為外國人的我們很難記得,在現代之前,英國常受到國外勢力的侵略。我們也很難想到,從宗教改革以來,英國一直擔心鄰國的入侵:西班牙人、荷蘭人、法國人和德國人。英國是個以貿易維生的島國,很難保持孤立,遲早會捲入歐陸事務,或在海外與歐陸強權起衝突。在兩次世界大戰時,英國起先都希望能維持現狀,保持軍事力量的平衡,但最後都為求生存而作戰。倫敦這個戰爭博物館也是盟軍中最常被轟炸的城市。

  然而,英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稱霸長達兩個世紀,是世界史上特殊的案例。雖然令人心醉神迷,但這樣的豐功偉業不太可能再重演。我只能推斷,英國結束長達一個世紀的動盪後,在斯圖亞特王朝的末期無意間開啟通向現代發展的秘密之門,這一切純屬碰巧,而非刻意。一般認為,在光榮革命與緊接的王位繼承法案之後,宗教議題不再成為爭論焦點,而英格蘭銀行設立與國家債務形成,更使國王無法任意課稅。但不只如此,1692年的土地稅更是重要的財政改革。1693年礦業皇家法案施行,礦區挖到貴重金屬時,所有權不再屬￿王室,對礦業是個重大的鼓勵,而今回顧,這更是對工業革命重要地區的必要法規。此外,約翰·霍特(John Holt)被任命為法院院長,他把用於商業慣例的衡平法應用到習慣法的法庭上。

  在背景因素方面,英國的土地持有權已逐漸現代化,因此英國早期累積的資本就可以直接承載土地財富,也就是羊毛這個向來是外銷項目的主要商品。農業因此能和貨幣經濟同步。更多的圈地法案、收費公路的興建、依地區不同而栽種商業作物等等,一切都上軌道。這些步驟及對外貿易共同推動一致而強大的運動。英國富商沒有理由和歐陸富商一樣成為城市中的精英階級,他們成功融入擁有土地的鄉紳階級,財富得以交換。即使社會階級因寫作目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歸類方式,但就整體來說可以分成上層的上流社會、下層的守法公民,及中間一群靠自己本事享受有限流動性的冒險家——官吏。整個國家已轉換成一個大企業,其簡約及扎實足以構成有效率的城邦,但又有相當規模的土地經濟和豐富的中古傳統做後盾。陸軍和海軍的威望空前提高,不僅是因為國家需要武裝部隊,也因為他們的結構能融入新社會。英國因而長期超越對手,其他國家無法達成英國的組織整合狀態。

  英國人建造帝國時,也曾遭遇一些小意外,但他們記取教訓,精益求精,卻沒有揚棄基本的形態。兩個世紀以來,一切運作都很順暢完美。海外擴張增加貿易量,國內改革又適時增加社會接納累積財富的能力。把這種前所未有的狀態稱作「帝國主義」或「資本主義」,只能說對了一部分。這些泛泛的標簽無法涵蓋英國人的獨特性格:信仰英國國教、土地與海洋並重、對身份很敏感、具備創新能力又服膺傳統、有能力採取大膽舉動但大致能按部就班和堅忍不拔,因此能把信仰蘇格蘭長老教派的兄弟一起拖進冒險中,連風笛也沒忘記。

  英國人靠風笛和炮艇征服世界。但英國人不像日本人必須發明「共榮圈」,也不像德國人必須想出「生存空間」才能進行擴張計劃,他們打造帝國的過程並沒有事先規劃,而是自然而然發生的。起初英國人必須為生存而奮鬥。以貿易立國的英國人迅速發現,在激烈的競爭中,設立海外前哨站對他們有利,從這個基礎出發後,加上英國人具備一流的組織能力,又能掌握科技的優勢,因此能壓倒貿易路線上的許多國家。這些國家的組織不足以形成有效的抵抗,甚至因結構問題而無法快速適應現代的挑戰。結果就是世界地圖上產生許多大塊和小塊的粉紅地區,但整個過程緩慢而漸進,即使在擴張的極盛時期,大多數的英國人仍深信自己只是服從國際法。他們的行為一點都不好戰,只不過是在現有的國際秩序架構中尋求正義的必要方法。英國殖民地管轄者處理當地居民事務時,不也是以人道關懷的精神秉公處理嗎?在許多方面不是勝過本土的印度土王、埃及軍司令官或滿清官吏嗎?這種態度屢見於英國的國會辯論中,後來就出現「鮮明命運」(Manifest Destiny)的蠱惑說法。

  然而,這種論調卻不能說服地圖上粉紅色地區的人民,所謂的世界秩序並沒有他們的參與。當然,歷史向來偏袒組織較好、較能適應現代科技的一方,無關正義。艾佛森警官下令開槍時,就和印度安瑞薩爾(Amritsar)戴爾(Dyer)將軍的命令一樣,都宣示大英帝國已達到最高水準。在大眾傳播的時代,被壓迫的民族如果還沒有掌握足以反擊的科技,總是可以訴諸意識形態。這也是今日的世界局勢。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丘吉爾爵士拒絕成為「將國王陛下之帝國加以清算的首相」,但有人願意。大不列顛應該感謝艾德禮先生,他使英國子民免於承受法國在越南與阿爾及利亞、荷蘭在東印度的痛苦經驗。丘吉爾的傳人艾登卻不幸在蘇伊士運河事件中扮演違背潮流的角色,最後燒到自己。

  但是,1972年的英國仍然苦惱不堪,需要重新調適,走出過去的殖民時代。報紙報道,愛爾蘭共和軍抗議英軍在倫敦德瑞(Londonderry)一帶槍殺天主教徒,還揚言報復。曾在殖民地陸軍裡官拜中士的阿敏,要求英國「取回」在殖民時期進入烏幹達的數千名亞洲人。冰島單方面宣佈領海離海岸五十英里,英國拖網船進入該海域,冰島海岸防衛船執行命令,剪掉英國船的漁網,嘲笑英國炮艇。在英國,爭辯最激烈的話題當然首推是否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共同市場。就我們的觀點來看,如果你必須從意大利進口水果,向丹麥買醃熏肉,加入組織當然對你有利。但許多英國人遙想當年光榮的孤立時代,擔心會因此喪失獨特的認同感。有些人還擔心,隆隆作響的歐陸笨重卡車將橫行英國安靜的街道上。

  今日,奠基于「白人負擔」和「鮮明命運」的世界秩序已一去不復返,但世界仍然分裂,東方與西方之間形成清楚的界線。有的擁有一切,有的一無所有。國家被分為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歸類成已開發及開發中。換個不同的說法,有些國家組織已調適完畢,可以掌握現代科技的優勢,但有些國家則還沒做到。對後者而言,意識形態是動員的最有效方法。缺點在於,意識形態只是一套哲學,某種一般的概念,通常只不過是一個牽涉到許多包裝的口號,初期可以用來動員革命分子執行任務,如解除外來的枷鎖,或推翻古老政權。其一般性和模糊化正可以確保最廣泛的參與層次,足以進行破壞工作,不需要精確詳細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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