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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英國(5)


  我獨自在沙灘上徘徊,不免沉思三十年前發生在這條海岸線的事。大雅茅斯(Great Yarmouth)、洛斯托夫得(Lowestoft)、依普斯維治(Ipswich)、菲力克斯托依(Felixtowe)和哈維治(Harwich)都是充滿感情的地名,都會讓英國皇家空軍軍官和德國潛水艇指揮官心跳加快。他們為赴命運之約,被派到這些水域來,執行獵人和被獵的任務。有多少青春飛揚的年輕人滿懷天真的希望,卻被這塊佈滿浮油和子彈的水域所粉碎!在寧靜的8月清晨,北海平靜無辜,完全不像戰士進行生死奮鬥時所經歷的殘酷。他們的回憶仍然生動鮮明。在劍橋的書店中,有成堆成疊的戰爭書籍。我自己就買了兩本平裝書帶回拖車。但戰爭文學總是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欺騙。你閱讀到英國頂尖戰鬥機飛行員的回憶錄時,你會希望他好運連連,肅清天空中德國佬的轟炸機和駕駛梅瑟施密特戰機的狂徒。但如果讀到德國潛水艇指揮官的傳記,你會希望他彈無虛發,直接命中在護航艦旁難以發現的載貨船,不管他們是誰。就本質上來說,軍人不必深刻思考,他們只需執行命令。

  他們的故事具有娛樂或放鬆的效果,因為他們讓領袖去面對良知的衝突。今日的讀者可以自在閱讀他們的事蹟,沉醉在他們的冒險故事時,當然自己不必跳傘降落波濤洶湧的英倫海峽,也不必在暴風雪中駛進北極圈,進入一個沒有天堂地獄之別,沒有日夜之分的國度。我還沒有看過一個前英國飛行官描寫自己坐在機艙裡汗濕前額,扣扳機的手發抖,為的是執行丘吉爾的命令,驅逐德軍的救援勢力,以免他們救走在水中掙扎的德國飛行員。我們應該感激丘吉爾爵士在回憶錄中直言無諱指出,英國承當不起寬宏大量的後果:讓那些被擊落的飛行員再度有機會閃電襲擊英國城邦及人民。

  無論如何,丘吉爾是命運之子,他也意識到自己在歷史上的地位。只要看看他著作的書名:《命運的樞紐》(The Hinge of Fate)、《他們的最佳時刻》(Their Finest Hour)及《終結》(Closing the Ring)。短短數字,卻鏗鏘有力,擲地作響,其中總是包含時間的元素,總是有邂逅的感覺。即使凡人如我們,今日恐怕無從逃避這些力量,無論我們是否打算操縱他們,在這個日益縮小的世界中,他們總是節節逼進。聽起來太複雜?但是一個荒涼的海灘正是沉思和清理思緒的理想地方,一邊是起起伏伏的溫柔海浪,另一邊則是陷入濕地的足跡。因此,我獨自走在凱辛蘭海灘這個位於北海的工人夏日勝地時,想到不遠處的海平線三十年前一再被烽火所染紅,不禁也開始細數自己的足跡。

  想想看,同一場戰爭擾亂這片水域,也使我的世界天旋地轉,生命就此改觀。過去三十年來,我常遠行,先越過東海到日本,再越過太平洋到美國,現在又越過大西洋到英國,離中國共一萬兩千英里,目的是為了協助知名英國作者進行他的撰寫中國歷史計劃,而這件工程也占了他快三十年的時間。三十年!這一切都不可置信。三十年前的我,會強烈否認這種可能。當時我二十四歲,有一綹頭髮常不聽使喚,垂到前額。我已厭倦在重慶衛戍司令部當差的日子,很想離開中國,也許去印度或緬甸,都是英國的屬地。但英國本身太過遙遠,是在另一個星球上。

  我還沒有對任何人透露:如果我挖掘記憶的深處,英國根本不是友善的國家,而是頭號大敵。在我進小學的成長階段,日本不是中國的天字號敵人,大不列顛——對我們來說是英國——才是。我出生於1918年。三年後,華盛頓會議降低了二十一條的影響。其後十年,日本的外交事務是由濱口雄幸、若槻禮次郎和幣原喜重郎(我在東京遇到,見「安亞堡,密西根」)等和平派人士處理。軍事侵略是日本現代歷史的特色,但他們希望向世人展示迥異的一面,可是1931年發生「九一八事變」,他們的努力再度破滅。在那十年間,英國似乎是帶頭不停阻撓我們自決的殖民強權。

  在學校中,我們學到英國是全世界最強大的國家,但同時也是最愛侵略的國家。在任何世界地圖上,我們看到成塊大陸、附帶的半島和大大小小的島嶼都塗成粉紅色,這些全都是英國的屬地。英國人有一個特別惡劣的壞習慣,就是把擁有古文明的國家降格成殖民地和保護國,印度、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都是,即使希臘和波斯不算在內。更不用說,我們的現代中國歷史始於鴉片戰爭的教訓,其道德責任沒有爭辯的餘地。悲哀的是,當時加諸在我們身上的不平等條約,成為一百年來無法擺脫的羞辱桎梏。

  1925年發生「五卅慘案」。當天上海租界一位名叫艾佛森(Everson)的英國警官,下令對示威的中國人民開槍,殺了十一名中國人。後來刊登在雜誌的照片顯示,幾名受害者倒在街上流血而死,但死不瞑目。但更令人沮喪的是,當這個案子送到上海的法院時,艾佛森居然不是被告,而是檢方的證人。他作證指控槍殺後當場被逮捕的示威者,他們還以違法被起訴。

  英國當時不但是我們民族美夢的主要阻力,而且還因先進而引起我們的妒忌。在每個現代城市中,英國租界總是最整齊最繁榮的地區。為了創造殖民地的氣氛,他們會引進包著頭巾、留著鬍鬚的錫克人,全都高頭大馬,擔任警察的工作。在他們銀行大樓的石階盡頭,總有銅獅坐鎮。他們的百貨公司內陳列著最現代的物品,散發化學成分的宜人芳香,沒有中國街道上慣有的醋、醬油和桐油的味道。他們的倉庫和碼頭都標明著鬥大的字:太古洋行、怡和等。在長江江面上任何快速的現代貨輪,煙筒等漆成橘紅色,頂端鑲黑邊,掛著英國國旗,看起來像中文的「米」。

  看到衣衫襤褸的苦力扛著成捆成箱的貨品在甲板上裝貨,不禁會想問:是否他們因此富有,而我們因此窮困?如果不是,為何他們開著炮艇在我們的內陸水道巡邏?事實上,蔣介石進行北伐,引爆中國群眾與海上入侵者的衝突。每當他們覺得自己的國民和財產受威脅時,就會命令炮艇朝中國城市人口密集區隨意掃射。其他國家也牽涉在內,但在每起事例中至少有一艘英國船涉案。

  日本佔領東北,局勢才因此改觀。我們開始一步步走向對日抗戰之路時,對大不列顛的印象才從敵人變成善意的中立角色,再變成遙遠的盟邦。當我們的命脈轉到雷多公路時,我們才開始真心覺得與英國休戚與共。在藍伽的營區歲月以後,我才開始接觸英國陸軍軍官,之後在雷溫烏茲和南京又認識了一些,但真正熟悉的並不多。不過由於當時的職業使然,彼此都存留固定僵化的印象。如果當時有人問我對英國的認知,我會說,以一個小國來說,他們有相當偉大的軍事傳統。

  他們有許多兵團,叫做國王兵團、女王兵團、蘭開斯特郡兵團、得文郡兵團、近衛步兵第一團、燧發槍團等等。每一團都有自己的制服,不但紐扣的數目不同,甚至連紐扣的設計也不同。而且,他們還有許多胡髭很工整的上尉,再配上他們方正的下巴,簡直就像《笨拙》(Punch)雜誌上的插畫人物。他們還有許多頂上日益稀疏的自負中校,四處張揚自己是軍事奇才,人人都相信,蒙哥馬利將軍做不到的事,自己可以輕易接手完成。我實在搞不清楚,這麼一個小國家,如何找到這麼多鷹鉤鼻的中校。

  到安亞堡以後,我才有機會從容深入研究英國和聯合王國的歷史。我頭一次發現,原來英國根本不是一個小國家。英國和俄羅斯或中國相比雖然小,但卻遠大于威尼斯、荷蘭這兩個現代史之初英國常打交道的國家。也許英國的簡約規模是很重要的因素,讓歷史上制度的發展更形明顯。諸如英國內戰、克倫威爾、復辟等史實,如果讀上十至十二次,每次閱讀的作者都具備不同的背景和性情——有的強調憲政的延續受到考驗,有的專注于成形的階級鬥爭,有的猛烈攻擊前人的著作,被攻擊者最後不得不抱怨自己「體無完膚」——就會開始學習如何吸收基本史實,如何形成自己的理論,雖然後者不免有風險。

  但膽小絕非瞭解事物的途徑,為深入認識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你理當有若干第一手資料,可以有助於形成自己的見解。經過更多的觀察後,看法可能因此改變。我以前非常厭惡風笛的聲音,或許是因為尖銳的聲調讓我回想起在上海靜安寺路上行軍的英軍,或許是如泣如訴的聲音讓人聯想起電影中英國軍人在國旗號召下,準備出發槍殺中東和中亞的當地居民。但等我開始熟悉蘇格蘭高地的景觀,看到山丘上一望無際的羊齒植物在秋風中沙沙作響,這時才瞭解到,風笛簧片的振動與發源地的自然節奏相呼應。說也奇怪,從此以後,我就因為風笛的感情特質而學會欣賞其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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