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黃仁宇 > 黃河青山 | 上頁 下頁
劍橋,英國(4)


  然而,雖然看似隨性,共產黨部署人員時卻經過深思熟慮。所有的舉動都已事先算計過,其標準策略屢試不爽,應用于當地的時點也拿捏得當。從共產黨掌權到1945年年底為止,長弓的革命委員會(此刻自稱為村政府)就忙著「掃除叛徒運動」,目的在於鞏固農民領導的權威,動員村民進行即將到臨的階級鬥爭。他們挑選一些漢奸接受公開審問,其中有的就被當場處決。

  1946年新年,長弓展開「算賬」運動,鼓勵房客、佃農債務人、雇工等人揭發曾經剝削他們的人。「雙方以前都同意」不能被當成藉口,平反冤屈沒有時間表。為擴大參與層面,男男女女都被告知,除非他們和被指控對象算清舊賬,否則無法獲得「優點」,就無法瓜分被沒收的財產。起初暴力行為只限于活躍分子,但後來膽子放大的村民開始自行執法。至少六個村民被活活打死,或是傷勢過重致死。有些人自殺,有些人被趕出家門,不准帶任何食物,因而餓死。這時運動已經獲得大多數人的支持,參與者已經無法回頭。如果暴動無可避免被壓制,國民黨一定借法治之名進行報復。

  「算賬」運動結束時,村落中四分之一的可耕地和半數的房屋被沒收。清算地主和富農後沒收了穀物、牲畜、農地用具、貴重物品和家具。這些都歸為「奮鬥成果」,重新分配給報復心重的農民。勞力和資本空前結合,創造村落的暫時繁榮,提振窮人的士氣。隨後共產黨在長弓村設置支部,約三十名農民加入,其中七名是女性。在1946年年中,透過壓力和勸說,這個支部徵召二十名自願者加入共產黨的軍隊,也就是人民解放軍的前身。自願從軍者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二。

  又過了一年半,之間黨只透過地方單位施展間接而匿名的控制,命令秘密下達地方。雖然地方核心幹部成員可能升官或轉往其他單位,但基本上仍保存粗獷農民的本土色彩。共產黨的首要目標仍是打贏內戰。需要擴大動員規模時,村落發起「打倒落水狗」的運動,「所有已被鬥倒的人的其他家人都要接受公眾審問」。這時的口號是「勇敢做每件事」及遵行「貧農路線」。

  乍看之下,上述一切的確都很詭異。村民被煽動報復只比他們稍微幸運的對象,被煽動對抗實行數百年的社會制度,卻不明白自己在共產黨擬定的劇本中扮演何種角色。但整個過程也可以從許多不同的角度來觀察。

  毛澤東的成功可以歸功於他有能力打破溝通障礙,他能勸誘城市青年執行鄉村改革計劃,讓受過教育的精英分子和文盲群眾對談。他的訊息通過無線電發報機傳達到中國各地,再透過口耳相傳進一步傳播,形成20世紀聰明機巧對抗16世紀組織的最佳實例。他的觸角延伸到小村落時,被孤立的少數絕對沒有機會贏。這也可以說是一次動員計劃,迅速以中國西北來對抗東南。在旱災饑饉頻仍的地區,比較容易提供他所需的赤民統治和士兵的素材。

  數十年後,歷史學家可能必須深刻考量他的洞察力。在中國革命的情緒衝擊背後,有其智識基礎及經濟現實。雖然也許過於誇張,但中國內陸土地剝削到錙銖必較的地步,的確類似某種形式的食人族。遇到天然災害時,鄰居和親戚彼此反目,輸家及其子女只有滅亡一途。即使當年我在上海放鬆自己時,也從雜誌上瞭解不少悲慘的處境。如果這樣還不夠,我到美國後對費孝通教授的論調也很熟悉,他說,如果可耕地的面積不夠,必須在地主和農田勞工之間做選擇,只好選擇後者,犧牲前者。還有馬丁·楊博士對位於中國東岸的農村故鄉提出建議,他預測,為更合理運用農業用地而進行改造,即使是採取私有制,都無法不訴諸暴力而達成。面臨如此的處境,我們也許終於可以看到革命分子的觀點,他們採取的是最後手段。現有文明正在解體中。他們可以說,他們正應用社會契約的理論,只是方式略有不同。為徹底清除過去的影響,每個人都必須先回到野蠻狀態,然後才能談高貴。

  這個方法雖然有其正面意義,但在辛頓著作的前面章節卻不如後面章節明顯。可惜的是,無數讀者著迷于這本不平凡的著作,通常能輕易看完前面兩百頁。當革命以感情層次呈現時,點燃的憤怒和同情自然會讓讀者一路讀下去。但隨著故事開展,讀者就會感到吃力。我曾和一些聲稱已看過這本書的人談話,如果有人只看完一半,我也不會吃驚,他們可能將因此錯過作者最重要的訊息。

  我們於1972年8月抵達劍橋時,時機再理想不過了。我的稅制專論文稿已經完成,一年前送到劍橋大學出版社,我熱切期待能看到書的出版過程。在美國,物價和薪資仍然在管制中,相對於採取浮動匯率的英鎊而言,美元比較強勢。每次英鎊再貶值一些,我們的購買力也就稍微提升一些,正如格爾所說:「我們此處省下一毛,那裡掙著五分。」同年稍早,尼克松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受到周恩來盛大國宴的款待,人民解放軍的樂隊在旁演奏美國民謠。中國終於開放了!尼克松在簽署上海公報後凱旋回到美國,一般預期他會連任總統。李約瑟是中國長期友人,中國科學院又邀他訪問,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第四次訪問。

  當我們計劃到劍橋與他合作一年時,我擔心找不到願意提供財務支援的機構。因此,我以措辭略微不同的兩份申請書分別送到華盛頓的全美學術團體聯誼會和國家科學基金會。為了將申請金額降到最低,我自動刪除在英國的額外花費,只申請相當於我薪水的金額。在申請書中,我又說,我和家人的來回機票是由李約瑟博士計劃的研究基金來支付,但事實上是他的版稅收入。但後來發現我們的膽怯毫無必要,兩個機構都全數批准我的申請。最後我必須通知國家科學基金,將重複的部分刪除。

  但我們到達英國時,李約瑟博士夫婦和他的長期合作人魯桂珍博士正在中國,進行一個月訪問行程的最後階段。同時,我們在桑葚空地的租屋在8月的銀行休假日(和美國9月的勞動節一樣,都是在第一個星期一)前還沒空租給我們。如果我們這十天都住在附早餐的民宿,就會非常奇怪,因為我們沒有太多事可做。我從《劍橋晚報》的分類廣告中,找到一個位於凱辛蘭海灘(Kessingland Beach)的營區內拖車,每週八英鎊。這筆租金非常划算,我們只需交錢領鑰匙即可,拖車主人還告訴我們如何找到那輛車。拖車空空蕩蕩,但還有瓦斯,附帶設備及餐具,勉強可以準備簡單的餐點。

  至於交通,包括從劍橋出發這一段,我們購買周票券,得以在東安格裡亞無限次搭乘火車。我們就這樣在迷你假期內到處觀光。

  這時最關鍵的因素就是氣候。如果總是碰到雨,我們的假期將一片淒慘。由於時序已是8月下旬,營區拖車內的人並不多。我們誰也不認識,只帶了一些隨身物品。陣雨的確無法預測,真是典型的英國天氣。幸運的是,在整個星期中,雨勢不大,時間又短,我們還沒真正擔心時,雨就停了,我記不起有任何半天的遊興因此受阻。我們遊覽許多海灘、港口和地方上的小鎮,在窄軌鐵路的火車廂中臨時起意,根據地圖和旅遊指南變更行程。

  有好幾天的清晨,格爾和傑夫還在睡夢中時,擔心天氣的我就已外出散步,觀察天氣。整片地方空無一人,營區的商店還沒開放營業。兔子聽到我的腳步聲,在沾滿晨露的草地上快速奔跑。雲層通常顯得陰暗沉重。但在東方遠處的海平線上,雲朵帶著粉橘色的邊,這就是希望之光,清晨的承諾。連續數天,黑雲總會被吹走。天空清朗後,又是乾爽舒適的一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