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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英國(3)


  辛頓描寫共產黨時,夾雜黨派的熱切,但他風格不失坦白幽默。他不遺餘力,描述被派去當運動尖兵的農民領袖貪得無厭,心胸褊狹。他也不隱藏某些党工冷血無情,總是高唱官方路線,帶著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威語調,一舉一動有無數的教條當後盾,但實際上立場卻搖擺不定。但全書最動人之處在於,受過教育的年輕人在投入這個大熔爐時,所進行的自我探索。他們和村落裡擁有土地的剝削者同一階級,眼看著這些人被清算,但在他們參與的同一運動中,他們的父母很可能在別的省被清算,甚至火燒皮膚,被強迫說出隱藏的資產,更不用說有無數人被活活打死,或是被迫自殺。書中有一個年輕人因此發瘋,其他人則徹夜難眠。

  這些年輕人為何讓自己身陷其境,需要簡短說明一番:就學理上來說,中國一百多年來的問題在於從傳統社會轉變成現代國家。但問題沒這麼簡單。傳統社會是文化導向,現代國家卻一定要由經濟學詞匯來主導。兩者之間毫無關連,無法有過渡期。

  毛澤東和共產黨能做什麼呢?嚴格來說,他們的任務必須為非歷史性,必須超越中國的歷史經驗。但他們都是務實的革命分子,一定會從現有的材料和工具著手,不可能從想像和幻夢出發。在中國,有一群蠢蠢欲動的年輕男女,因為戰爭而流離失所,對國民黨和美國產生幻滅,憂心祖國在世人眼中的悲慘地位,願意盡一切力量來改變這一切。中國還有許多只能成群管理的不識字農民,可以誘之以小利,但必須除去初期的膽怯心理。這些狀況造就了激進思想。

  當你想移開厚重難以撼動的物體時,你需要杠杆。當科學家進行實驗時,他們會控制環境,將觸媒加入試管中,嘗試加速、減緩或逆轉所觀察的自然過程。革命分子迎接最大膽的挑戰,將他們的生命投入形形色色的社會實驗試管,為什麼不能動用人為的方式呢?

  激進思想並非神秘古怪、不可捉摸之物,它提供革命分子所需的杠杆和化學觸媒,就從歷史書寫開始。在40年代,一些激進歷史學家大膽重新詮釋中國歷史,其中以侯外廬、範文瀾和翦伯贊最為有名。起初他們的意見分歧,後來逐漸形成共識,將整個帝制時期到鴉片戰爭歸為封建時期。不過,其間有一例外。在明代末期,曾出現類似「萌芽的資本主義」。這個本土的資本主義不曾茁壯,更不曾開花結果,原因是封建勢力反撲和外國勢力干涉的雙重阻礙。真正的轉折點是鴉片戰爭,將中國導入「半封建、半殖民」時期。他們的企圖很明顯,打算把中國歷史的動態循環轉變成馬克思的直線進展。根據他們的理論,所有的國家都必須經歷階梯式的發展,從奴隸社會到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最後到社會主義。但新史觀如何和共產黨策略結合(包括辛頓書中提到的土地改革計劃),當時還沒有這麼清楚。

  讀者要記住,在第二次大戰結束前,中國之再生必須系於農村改造的態勢已逐漸明顯,雖然在國民黨這一方的我們仍然拒絕接受其必然性。回顧過去,土地問題已經變得盤根錯節,嚴重到必須訴諸最後手段,也就是全面禁止私人擁有土地,而單單這一點就足以引發全面的大整肅。但對共產黨而言,要推動如此劇烈的改變,必須先激起農民渴求土地的胃口,革命初期才可以動員活躍的多數。階級鬥爭就是杠杆。同時必須啟發愛國心切的年輕人,讓他們擔起運動的領袖角色。歷史直線進展這個意識形態的膠囊就是化學觸媒。他們會運用意志力去相信,只要奮力一擊,中國就可以趕上西方,中產階級的階段發展可以完全略過。中國在四百年前早已嘗試過萌芽期的資本主義,此時不需要再從零開始。

  以革命主張的標準而言,這套主張相當有效。所有的國內敵人都可以被稱為封建餘毒。為了避免革命受到外國的干涉——可能來自於人道關懷、對國際法的不同解釋或是真正的利益衝突——歷史學家把所有的可能全放在一起,全視之為殖民主義者的陰謀侵略,既邪惡又多管閒事。辛頓曾任教的華北大學校長範文瀾,寫了一本教科書,指出美國是最明顯的殖民主義強權,原因不在其實際的行為,而在於具備龐大的侵略潛力。如此已截然劃分戰線。雖然《翻身》中宣稱的危險和風險可營造緊張的氣氛,但本書也可被視為在隔離病房中進行外科手術。

  中國的土地問題一旦成為純粹的內政問題,階級鬥爭的主題就更具正當性。以前是普遍貧窮,現在可以強調貧富不均。村落內種種商業行為——已進行了千百年的交易行為——全都可以說是「封建剝削」,毫無辯論的餘地。大多數在抗日期間加入共產黨陣營的年輕人,例如王適方(即本書前面提到的「王上校」),並不清楚革命主張將帶領他們走向何處。內戰爆發第一陣槍響時,他們可以重新經歷老共產黨員二十年前的生活,正如毛主席所說:革命是肮髒的事,革命分子必須用手去掌握嚴酷的現實。

  我持續和李約瑟博士保持通信。1970年,第一個「警戒日期」來臨時,他寄來一封信:「請牢牢記住我們的約定,你將來此地研究中國科技發展的經濟與社會背景。」同年2月,我收到一本他的最新著作《大滴定》,這時我已相當清楚院長的史觀。他稱唯心派的史學家為「主觀論者」,唯物派的史學家為「現象論者」。他認為自己大半時間是現象論者,但常提醒自己不要輕信任何思想學派。別人曾建議他,不要把中國科學視為現代科學的「失敗原型」,而應認真考慮陰陽五行等理論是否可以構成獨立系統。他對我透露,他會聽取建議,但只能到一定程度。

  我完全同意院長的意見。在我們這個年代,知識必須受限於容器和商標。無論去哪裡,我們都必須標明自己是唯心論者或唯物論者,是主觀論者或現象論者,是進步或保守,是人文或社會學家。就像在法院裡作證的證人一樣,答案只能為是或不是。整套的觀念本身就是學術界不成熟的表現,顯示在完全評估主題的內容前就已預做歸類。勞倫斯·史東(Lawrence Stone)研究英國內戰文獻時曾批評:「假設不斷繁殖,超越對事實的研究。」他不知道,在中國這一領域,我們往往必須受限於事先預設的模型,方法論和學理比知識的內容更重要。

  李約瑟也研究過英國內戰。在《大滴定》中他引述劍橋史學家賀伯特·巴特菲爾德(Herbert Butterfield)這位「主觀論者」的意見,說英國在17世紀的衝突是典型的「矛盾——僵局」,而後形成綜合。不過這種辯證的公式無關馬克思。當時的大熔爐包括商人的中產階級、次要的鄉村士紳、貴族階級、英國國教教會人士、掘地派等提倡社會主義國家的分子,以及信仰清教徒的共和派。這些團體都提出特定的觀念和主張,有助於最後的和解。巧合的是,李約瑟寫這篇文章是在1944年。篇名的注解指出,他寫這篇文章時,滇緬公路上發生山崩,讓他困在雲南的一個小鎮。當時我離他不會太遠,我在雷多公路上,同樣受阻于大雨、泥濘及日軍十八師團和五十六師團的殘餘部隊。

  但更讓我們確定信念相同的是威廉·辛頓的《翻身》,顯示我們可以直探歷史本質,忽略外表的標簽。這本書是由書評月刊出版社(Monthly Review Press)出版。辛頓不完全算是馬克思主義或激進主義分子,雖然他替中國共產黨說話,但在處理事實的細節時,他不曾扭曲事件,也沒有選擇性地掩蓋部分證據來支持他的論點。因此我可以很心安地以他的書為教材,雖然他是站在左派陣營內部的觀點寫作,而我一度是國民黨的軍官,在特定議題上有時必須在學生前反駁他的論點。他的書顯然不是邪不勝正的簡單故事,而許多左派文學卻常掉入這種陷阱。本書也不像淺薄的親國民黨故事,只是不斷重申共產黨是靠狡詐詭計贏得政權,雖然這話不無可信之處,但長期來說卻站不住腳。

  「翻身」可以指好運降臨時運不濟的人,使他脫離貧窮和惡名。「翻身」也可以指正義終獲伸張。總體來說,它可以貼切描述被革命所成功解放的人民,以充滿象徵意味的口語來表達。

  抗戰勝利後不久,翻身的過程發生在長弓的弱勢人民身上,但當時還沒有清楚的體認。一夜之間共產黨的地下人員忽然成為村裡的統治勢力。在這群出身貧農階級的當地年輕人中,最活躍的是個二十歲的文盲青年,辛頓稱之為「公安」。區幹事兼村主席甚至沒有名字,大家叫他「黃狗郭」。一名副主席當了一輩子的雇工,據知染有梅毒。另外一名副主席偶爾當當土匪。這一群人的書記曾經在日本的藥店工作。他們無疑是「社會渣滓」,可能打破所有紀錄,成為長弓歷來最不受人尊敬的村民代表,但卻符合毛澤東群眾運動的精神與性格。1927年,毛澤東就體認到他的運動是「痞子的運動」。為了使其後的革命能大膽貫徹、無可妥協,「由貧農領導絕對必要」。我們甚至可以想見,傳統的名望和舊社會秩序息息相關,正是革命分子除之而後快的對象。利用「流離失所的無產階級」作為運動先鋒的邏輯,正是革命的深度及廣度所在。正面及負面不只逆轉,群眾的公分母還必須來自文化水準最差的人,否則多數決就不可能真心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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