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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麻省(7)


  我不知道誰是那位不具名的批評家。我只知道,我們的爭論消失於通訊中。校外的評論人確實存在。我到劍橋時,大家都知道,有一份思想史的文稿被哈佛東亞研究所積壓三年之久,原因就是校外權威人士的強烈批評。最後作者運氣不錯,評論人忽然去世,讓他的出版再無障礙。還有其他類似的故事,點點滴滴令我背脊起了一陣寒意。

  我多希望在我還沒領到研究經費前,研究所就規定我必須和指導我的專家談一談,如此一來我必定會三思後才到哈佛!現在我連這種想法也說不出口,我不但領走一萬美元,而且錢也花掉了。我自己的準備工夫該怎麼辦呢?說到準備工作,我已經花了數年的研究時間,而且還動用其他的財務支援,更不用提內人的犧牲。我也希望,柏金斯教授可以解除指導我的負擔。我們意見不合,這絕不會增添他生命中的樂趣或舒適。

  然而,他批評我文稿不夠工整,需要重整,真是個壞徵兆。在正常的情況下,批評不過是要求完美而已。由於他的專長是計量經濟學,我知道雙方的基本差異在於處理主題的手法不同。柏金斯要求研究生交論文時,必須有數字資料,而且可以從數字中引出結論。哈佛的學生時有怨言。尤其對我而言,明代的稅制是個多面向的問題。其他人當然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著手,但對我來說,要把難以馴服的動物抓進籠中,目前的組織方式是唯一方法。在經過生死搏鬥後,我不喜歡聽到沒有卷起袖子和我一起努力的人指責我,籠子的設計不夠美觀,鐵欄的間隔不夠整齊等等。我有我的缺點。先接受別人不公正的意見,後來再試圖影響批評者,這不合我湖南人的脾氣。

  更令人不安的是,文稿可能從此不見天日。自我重整思緒以來,已經過了八個月,每個月我都把副本交到研究所。1月時我寫給費正清博士一封信,請求研究所「整體評估作品內容,決定計劃的狀況」。到2月我又寫信,保證接到通知二十四小時內馬上到劍橋,以回答相關的問題。但研究所毫無回應,我只好請余英時替我去瞭解狀況。但是,雖然有回應,但也是含糊籠統,相當負面。為什麼柏金斯博士不通知我,他可以接受部分素材,但整體需要翻修?此外,余英時替我詢問後,劍橋還是沒有片言隻字的回答。如今當然人人都很忙,而且很難要人去做一件違背個人信念和任務的小事。

  我應該去別的地方試試我的文稿嗎?英時不曾公開鼓勵我去做,但他也沒說這樣不行。他曾說過,東亞研究所曾經遇到領走研究經費卻不交成果的例子。如果沒錯,我也可以用不同的眼光來看研究所:把它當成慈善機構。研究所希望領取研究經費的人將成果收入《哈佛東亞研究叢書》,但這只是光榮和恩典,不是相對的義務。這樣說來,我設法安排其他地方出版我的著作就完全不算背信。出書絕對好過無聲無息消失的研究經費。

  暑假到了,哈佛仍然杳無音訊。我將第一章的影本寄給英國的崔瑞德教授,詢問他出版的可能性。我數年前在一場研討會中遇到崔教授,他是很認真的漢學家,但讓我印象深刻的卻是他的樂天開朗,和他的娃娃臉很相稱。他此時的職位是劍橋大學的中文教授,也是《劍橋中國史》的兩位編輯之一(費正清是另一位)。他的回答相當肯定,他說,雖然他不能代表劍橋大學出版社發言,但他們看到全部的文稿後,一定很樂意考慮出版。他還恭維我,說他自己從第一章草稿學到很多東西。我將他的評論視為我在學術圈所能得到的最高肯定,因為他以研究傳統中國的財政管理出名。

  事實上,費正清推薦的那位專家建議我,要以崔的《唐代財政史》(Financial Administration under the Τang Dynasty)為垘本。我認為這個建議不切實際,因為崔在書中宣稱,他的目的是概述唐代管理者遇到財政問題的理論面,不但唐代比我的研究主題早了近一千年,而且我要揭露的是管理的實務面。唐代管理的整齊明確植基於組織上的簡約,這點很合西方讀者的口味。這方面我絕對無法複製。在千年前的帝國,中國的經濟基礎是五穀雜糧文化,但千年後的16世紀,中國卻深陷於生產稻米的複雜機制中。我曾提出這些不同點,但卻沒有用。崔瑞德教授應該是解決爭議的最合格權威。

  我立刻將草稿其他章節的影本寄到劍橋,這次的反應更具鼓舞作用。崔瑞德說,他和劍橋大學出版社總編輯麥可·布萊克(Michael Black)已經接手這項計劃。他們同意,文稿無需重寫,段落文字不必刪除更動,只要「稍事潤飾」即可,也就是請人修訂語法和句子結構。他的結論是,這項工作在英國進行即可,不必在美國處理。

  這絕對比我從哈佛得到的回應好太多。才不過兩個多月,他們已經讀過文稿、加以評估、決定編輯方向。在崔教授的最後來信中,他簽名的另外一邊有一行短句:「附本:麥可·布萊克」,也就是說,我的請求已變成承諾。不過崔瑞德警告我,如果想讓這本書被接納,必須經過劍橋大學出版社特別評議會正式核准。

  到目前為止,我尚未以完整的形式,將注釋納入文稿中。我在每一頁左邊的空白做記號,標明注釋所在位置。大多數中文作品只用中文寫出,沒有翻成英文。崔瑞德表示,除非妥善加上批註,並增補參考書目,文稿就不算完整,出版社的特別評議會就不可能考慮。通知于8月時寄到,我剛教完暑期課程的一門課。當時大學印刷廠的影印機故障,整個紐普茲別無其他影印設備。我決定在蠟紙上打出所有的注釋、附錄和參考書目,再用油印機油印。這個工作比想像中複雜。我的書共有一千三百七十則注釋,大多數的注釋有兩三項引文,有一個注釋就有十七則引文。

  每張蠟紙上可以打十二到十五個注釋,外加其他附錄,很快我就發現自己打了近一百五十張蠟紙。威妥瑪式拼音是中文音譯的標準系統,是相當特別的發明,融合數種歐洲語言的發音,但中文拼音卻沒有科學根據,或多或少是由威妥瑪(Thomas Wade)和賀伯特·翟理斯(Herbert Giles)任意決定的。但一旦被目錄學家採用,就出現在所有的書籍和卡片目錄上,成為無可取代的系統。(也因此,中華人民共和國今日所提倡的漢語拼音系統,雖然受到媒體和若干的現代出版社所採用,但在相當依賴書目的作品方面,卻無法取代威妥瑪式。本書也基於相同理由採用威妥瑪式。)

  對我來說,一個中文字應該拼成tseng或tsun,是個深奧的謎,ying和yin有時很難分辨。一個從威妥瑪式拼音開始學中文的外國人,中文音譯的功力恐怕都比我高。我必須常翻字典,檢查拼音,速度因而放慢不少。(最後我還是免不了十來個錯,但評論人全都注意到了,無一遺漏。)校對也很困難,必須把蠟紙舉高對著光,因此一天完成不超過二十張。謄打花了一星期的時間。油印每天謄打的內容時,已經很晚了,辦公室空無一人。我操作機器,格爾負責裝訂整理。大學的警衛好幾次看到燈光,聽到噪音,他把總鑰匙插入鎖孔,沒通知就忽然闖入,離開時也同樣迅速,進出之間嘀咕著介於抱歉和抱怨的話。但是,至少有一個人能欣賞我們的辛苦和努力,崔瑞德教授兩周後回信,說增訂補遺的工作又快又有效率,他很快收到,深為感動。

  我們能做的都做了,現在只能等劍橋大學出版社的消息。我已告知余英時我在英國方面的聯絡,但都還沒對哈佛東亞研究所提這件事。我想,等書妥善出版,獲得肯定後,費正清博士肯定會諒解。也許到時我可以對他解釋,哈佛教授和我之間的歧異大到無法折衷,唯一能做的就是給雙方機會,看有什麼後果。不過,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公開提出這個建議。研究所忽略我的時間愈久,我的立場就愈有道理。我想我可以等到次年的2月,離我交出最後一章草稿剛好一整年,離交出第一章則是十九個月,這時我就可以寫信給研究所,請求撤回文稿,不會良心不安。沒想到,到了10月——再四個月就一整年——費正清博士來了一封信,詢問進度如何。研究所是否還欠我一份評估?到底是誰在等誰?這封信讓我有些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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