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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麻省(4)


  下午並沒有轉涼,但屋內也沒有比戶外舒服。我決定出去走走,去哪裡?哈佛廣場。否則還能去哪裡?廣場上的行人少多了。我還是不斷想著明代的財政管理,我知道得如此之多,又如此之少。自己研究這個主題已經很多年,發表過數篇文章,可是眼前卻無法將腦海中的想法具體化,寫成可以一讀的文稿。然而,文稿和一本專書正是我必須製造出來的產物。我已經拿了哈佛東亞研究所的一萬美元研究費,一本專書是我的保證,我的承諾,我的榮譽和我的生存方式。

  我不想回到空無一人的家裡,於是繼續走向查理河,從波林士頓街(Boylston Street)轉入宿舍間的小巷,一直走到紀念馳道(Memorial Drive)。河上吹來一陣涼風,卻不能吹走心中的鬱思。我一直走,看著車子從旁呼嘯而過,就穿越馬路,繼續往下走。等我走到陳家餐館(Joyce Chan's)時早已筋疲力竭,餓倒是不餓,只是渴極了。我穿過停車場,走進餐廳,通過擺設黃包車的走道。引我入座的老闆娘有些困惑。在河畔這麼高級的餐廳中,她一定很少看到單獨用餐的客人。

  我眼前放著菜單,無法決定要點什麼。我輪番灌冰水又喝熱茶,熱汗很快就浮現在額頭上,一路流到脖子。我忽然感受到室內冷氣的一陣冰涼,但多多少少讓我暫時忘卻明代的財政。

  在8月下旬,我終於找到費正清博士,在他進餐廳前攔住他。我必須請他幫我一個大忙,因此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我們在奧浦蘭路的租屋再十天就要到期,但在劍橋找不到可以只住到年底的房子。我們四處詢問,但每間房或公寓都至少要租一整年。同時我們還是不能放棄在紐普茲的雙層樓公寓,如果我們搬走,冬天要回學校教書時就會很麻煩。東亞研究所可以讓我帶一部分的工作到紐普茲完成嗎?依我的計劃,我可以每個月開車到劍橋,在汽車旅館住兩星期,使用哈佛的燕京圖書館,並和研究所保持接觸。紐普茲離劍橋兩百二十英里,車程約四小時。

  費正清靜靜看了我幾秒鐘。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襯衫上,這是一雙苦讀無數書頁而備受折磨的眼睛。不過,和他發自喉嚨深處的男中音一樣,他的柔和眼神傳達了他性格溫和、不與人爭的神態。他的和平主義是否來自于他常被侮辱,有時甚至是被才幹低於他的人所欺負?我不知道。但我似乎覺得,他為人敏感體貼,對同事忠實,一定會和他必須做的團體決策不時產生衝突。樹大招風,他的公職生涯一定讓他愈來愈謹言慎行。我的請求也會影響到他身為研究所所長的官方職責,而所裡聚集各式各樣的人物,絕對不是容易管理的單位。

  這無疑是他沉思片刻的緣由,不過他很快就決定順應我的心願。我提出要在家裡做大部分的工作,他的回應是:「相當合理。」他又說:「你寫封信來,告訴我你想做的事。」兩天后我接到他的回信:「我收到你8月31日的信。你提到要花一半的時間在家裡,以加快工作的進度,我看不出反對的必要。此事當然不合常例,但我不確定有無禁令。無論如何,我們很願意幫你創造最好的工作環境,很樂意體恤你的處境。」

  結果我並沒有完全兌現書面的保證,9月我回到劍橋,待了十天。之後我去的頻率減少,待的天數也縮短。似乎沒有人在乎。我在家工作成果更令人滿意,更不用說省了汽車旅館的開支。不過我在9月、10月、11月及12月都到劍橋一趟,每次都送一章草稿的影本到費正清博士的辦公室。最後兩章是在新年後郵寄給他的。也就是說,我每個月都完成一章,連續五個月不間斷。

  我突然文思泉湧,絕非因為紐普茲地靈人傑。在9月第一周,格爾的父母來劍橋看我們時,我就已經克服我的失敗感和挫折感。整體來說,我並沒有離題太遠。明代的財政管理不只是早于現代西方的政治經濟科學,而且還帶有特定的神秘特質,很難呈現給西方讀者。中國農業官僚制度衍生出一套管理的藝術,受不了的人常予以道德譴責,但其技術問題還沒有得到全面的探討。我的確遭遇重大的難題。

  新的起點必須源自以下的瞭解:明代官吏進行管理時,欠缺所需的重要統計數字。他們所擁有的土地資料和人口數據,不過是粗略的估計。如果16世紀的中國官員具備現代社會科學家的數據處理能力,中國其後四百年的歷史就會大不相伺。這些都只能在邏輯上理解。讓我舉個假設性的例子:

  假設美國必須在類似的情況下向人民徵收土地稅。首先整個領土必須置於單一的管理之下,紐普茲、紐約和劍橋的市長都由華盛頓的中央政府同時任命。市長不是律師或會計師,而是散文家和詩人。由於他們熟悉柏拉圖和莎士比亞,所以彼此才時相往來。共同的文化背景讓他們在封建社會中擔任政府所有的職務,而且職務可以彼此互換。市長任期只有三年,因此沒有人可以成為所管轄地區的專家。此外,區域的人口多達二十五萬人,大多不識字。而且,從劍橋遞送公文到紐普茲,需要花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可以想像,即使可以確定美國的總人數和總耕地面積,和賦稅管理也毫不相干。就技術上來說,管理絕對不可能發展出相配合的精確程度。

  在這樣的情況下,掌握情勢的唯一方法就是從智識的建構開始:宇宙是個單一的整體,公正貫穿其間。一切都處於平衡狀態,一切都在天子的掌握中。有了智識上的共識,就可以設定通行全國的稅制標準,但無可避免要從工整的數學程序開始,不考慮任何外在因素。必須先有等號,才有數字;先考慮形式,才想到實質。中國統治者過去宣佈各式各樣的財政法規,將土地劃成正方形,以完整的耕地面積進行分配,村落中的戶數剛好為一百戶,全都如出一轍。政府根據事先擬定的區域配額來制定法律,如果情況允許就可以執行,法規無法執行時,就准許例外或法外施恩。整套方法可以說是「趨近觀念」。

  從現代西方人的觀點來看,沒有必要將道德和實際混為一談,關鍵在於:這樣的體制效率低到令人難以忍受。當法律從上往下施壓,而不是由下而上自願配合時,其運作很難避免壓制色彩。然而,如果認為官吏宣導的慈善與好意全都是騙人的,那就大錯特錯了。在組織上來說,只有他們能制衡自己。他們的自製和互敬程度不一,顯示農業官僚體系的雙重性格。在這種情形下,稅制不只是經濟制度,也是文化制度。

  至於費正清教授推薦的專家,他所提倡的數字上管理屬￿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即使在西方世界,在數字上管理也比中國的明代晚得多,其完全發展也不過是晚近的事。情況可以說明如下:在現代萌芽期的貨幣管理之下,商業交易逐漸多邊化。如果連一頭騾子都必須向鄰居徵用,你的磨坊的運作就可能受影響,連帶波及到其他村落的食物處理過程。因此,公平成為人人關注的議題。在公眾的強制下,所有的商業交易都必須置於法律的管轄之下。

  制度一旦成熟,政府運作可以依靠民間的商業交易,或是與之並行不悖,最後終究接受商業慣例所服膺的法律程序。所有電路全線通行,一切放諸四海而皆准。在這種情況下,有效的稽核才可行。這個趨勢持續擴大時,即使是逃稅和私下的不法交易都可以從銀行賬戶中偵測出來。但上述一切都需要數十年、數百年的時間來發展,必須始於保護財產權,確定分工的模式,其間經歷無數的智識與社會的再調適。在20世紀的中國鄉村社區內,商業仍是雙向往來,更不用提16世紀了。在澄清我的研究主題前,如果貿然將現代社會科學套用到主題上,我的角色將從財政史學家轉變成財政改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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