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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橋,麻省(3)


  但是我開始進行第二章時,糟了,我發現自己不但無法遵照他的指示,而且素材也沒辦法轉成我希望的形式。起初我想討論整個明代的財政運作,但在費正清博士的建議之下,我把期間縮短到16世紀。不過縮小範圍卻毫無幫助。我想討論的機構常常分分合合。我似乎迷失在寬廣的布拉馬普特拉河(The Brakmaputra River),無數的沙洲和水道縱橫交錯,卻無法形成明確的模式。

  我從局部著手時,描述頓時變得含糊籠統;我轉而以編年方式呈現史實時,結果也看不出清楚的邏輯。7月一天一天過去,我開始慌張,我的進度已經落後。我自問,我在這個主題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難道就無法以清晰易懂的方式來描述稅制嗎?我可不能去責怪文化或語言。我一定要把問題看成實在的物品,用手牢牢抓住,用膝蓋頂,用腳踢,如果還不成,就用牙齒去咬。我一定要想清楚。如果我可以用中文表達出來,一定就可以翻譯成英文,即使是逐字翻譯也要做成,一開始也可以忽略句型文法,甚至拼字。這勢必是一場肉搏戰。

  《明實錄》中有一組年度的財政資料。應收物品包括穀物、紙鈔、白銀、鹽等十來項東西,並沒有符合一致的財政標準。有時出現重複登記,有些項目以原始形式登記了一次,換算成其他項目後又登記一次。有些項目列入應收款項,有些事實上是登記成倉庫存貨。有一天下午我忽然想到,這組資料可以當成一個起點,演繹成符合社會科學家胃口的成果,這組資料應該可以用圖表來呈現。我因此接連兩天不進辦公室。我在房東太太的書房中找到一把比例尺,手邊沒有劃好方格的現成紙張,於是花了幾個小時的工夫,就著筆記本上的虛線劃出更多直線。我打算用圖表顯示:明代的政府財政非常奇怪,雖然缺乏整體的系統,但低層的地方會計用各種方式動手腳,讓整體看起來很有秩序。最顯著的例子就是官方的馬匹。明代開國時,政府從大草原和外國收集了一些馬匹。

  在滿足軍隊的需求後,剩餘的馬匹就用來繁殖。約四萬匹種馬轉包給一般民家飼養,養馬的人家可以不用繳稅,但必須養好馬匹,有病時請獸醫,負責馬匹的生育,不能動用政府的錢。不久後的15世紀初期,官方「統計數字」顯示,這一類別下的馬匹數量已達數百萬之譜。具體畫在紙上時,每年的數量曲線幾成直線,有一飛沖天之勢,顯示原始的資料並不是來自於一匹一匹地清點,而是從每年固定的繁殖率累進而來。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這番邏輯上的推理卻可以從許多其他的輔佐資料得到證實。首先,朝廷的檢查人員每三年才會到鄉間一趟,去檢查和烙印官方馬匹,因此每年的數目不可能得自於他們的報告。

  其次,中國當時的鄉村經濟不可能支撐如此龐大的馬匹數目,而且全集中在北方的一小塊區域內。到了一百五十年後的16世紀末期,政府決定把這些種馬的價值換算成現金,結果發現馬匹數量大概在十萬匹左右,根本不是數百萬。我們從這次事件中學到,在帝制中國的末期,一個重要的財政政策居然可以衍生自一個簡單的數學公式,不必考慮所有的相關因素。政策的實施全賴政府當局往下施壓,因為官僚體制和一般大眾之間缺乏法律和經濟的聯繫,無法確保實施一套更上軌道的稅制。

  我用類似的方法處理同一組會計資料中的其他項目,我無法找出更好的形式。我必須依照明代官僚技術上的竄改方式,才能解釋他們所謂「統計」的本質。我也必須引用間接證據來證實我的立論。我匆忙把這番研究修飾成第二章,三天后送到費正清博士的辦公室。這真是個嚴重錯誤。

  稿件退回時,顯然費正清剛開始的熱切完全不見了。「我已經無法再給你任何有用的建議。」在他辦公室外燈光昏暗的走道上,我看著摘要,心中充滿深沉的失敗感。他在評語末尾表示,他下一件要做的事是把我所有的草稿送到「該領域的專家」,應該是位經濟學家,讓他進行公正的評估,也許還能提供專業的建議。如果費正清對我的方法表示失望,這個專家的批評則和屠殺相去不遠。他先說,任何像我這樣大範圍的研究計劃,都應該建立在扎實的數字上,必須從人口和土地數據開始。我的草稿甚至還差得很遠,無法讓讀者產生信心。即使是費正清認可的第一章都寫錯了:黃零星地發表意見,但不曾建立任何踏實的結論。專家有何建議?黃可以大幅縮小研究範圍,或是翻譯綜合日本學者在這方面的研究,也不無貢獻。總之,他不應該再進行任何明代財政的量化研究。我覺得我好像被當掉大二的基礎課程。

  但是,我檢查自己的草稿時,必須承認讀起來不太容易,也不自在。文章不再像賽馬場次表,反而像橋牌專欄。事實上,亞倫·垂斯科特(Alan Truscott)就像替我捉刀的人。桌上已經有這麼多張方塊,因此,坐在西邊的玩家手中的黑牌就不能超過五張。如果叫牌的人吃掉黑桃,積分還會增加。另一方面,為了要讓十二出場,他一定要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不過如果這回不成功,再三輪就可以大賺回來,因為東西家可能聯手勉強滿貫一次。每一個動作都牽連下個動作,但給讀者的資料少得很,如果讀者毫無基礎知識,一定迷失在比賽的邏輯之中。總之,這就是漏洞百出的大範圍作品。

  我想這時和費正清博士談談可能有好處。我應該和他好好長談一番,把我的困難告訴他,向他解釋我想達成的目標。我想說服他,我想做的事其實做得到。一切已經在我腦海中,話都已經到舌尖了。如果可以用合乎邏輯的方式清楚寫出,來吸引西方讀者的注意力就好了!但費公不在,他週末到新罕布夏去了。他希望我能寫出自己的想法。這不是好的替代方式,因為我已經試過卻無法成功。

  除了我自己以外,我還能怪誰呢?費正清博士花在我身上的時間已經夠久了,還有一些急迫的事等待他去處理。他的桌上堆著研究生和其他學者的文稿,總共有多少份?我算不清楚,但至少有二十份。那年夏天他還要準備出版《美國與中國》的第三版,一次修訂一兩頁。更重要的是,他早已告訴我,我匆匆忙忙抓了太多資料,應該縮小我的研究範圍。他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我當時並不知道,研究所處理我的研究計劃時,甚至還不是經過他的直接管轄,所有相關領域或部門都要照顧到。

  無論如何,我獨自面對自己的苦惱。那個週末格爾帶著傑夫開車去紐約。她的父母從田納西一路開車過來玩。她希望他們先在紐普茲休息一下,再到劍橋,逛逛哈佛大學和波士頓。我被單獨留下來,心情低落。我痛恨自己製造出的問題,萬分沮喪的我捶著桌子,但也於事無補。我很擔憂。我要寫明代財政管理專書的消息已經傳開,目前已進退維谷。我回到奧浦蘭路的房子。為了讓主臥室有乾淨的床單給岳父母用,我睡在房東太太兒子的小床上。我從各個地方發現他的名字叫艾列克斯,他有一架模型飛機,從床上方的天花板上垂下來,是第二次大戰期間的噴火式機種。我也參加了二次大戰,在軍中待得太久,讓我在專業上落後這麼多。我一定是在錯誤的時刻選錯地方寫錯書。我的自信第一次無影無蹤,害怕自己永遠完成不了預定的計劃。

  第二天,又是很熱的一天。又一天溜走了。為了打破失敗感、挫折感和自怨自艾,我一定要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但我找不到解決之道。一刹那間我好希望自己和內人兒子回紐普茲住一星期。但我也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已經是8月中旬了,我的進度落後。

  第三天是星期天。我走到哈佛廣場,帶回周日版的《波士頓環球報》和《紐約時報》,無意識地翻著報紙,記不起來自己看了什麼。最後所有報紙散置在餐桌、椅子和地板上,蓋住一杯牛奶,還形成路障。我到處找有用的事做,於是拿著髒衣服和一罐洗衣劑,但洗衣機就是不肯動。(後來發現:我按錯鍵,也找不到把手。)我還要喂房東太太的貓,它餓得一直對我喵喵叫,極為惱人,但是我就是找不到貓食罐頭。最後在廚房水槽下面找到罐頭後,又看不到開罐器了。(電動開罐器就在我正前方,固定在牆上,和視線同高度。)對一個心煩意亂的人來說,整個世界似乎就要分崩離析,或說一切都聯合來謀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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