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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特定地點:只不過是歷史學家的反省(7)


  多年後的現在,我只想駁斥下列說法:站在國民黨這邊的我們都希望保持現狀,因此阻擋改革之路。其實,大多數的人就像我自己一樣,只是抱著我們的幻想和一廂情願,希望可以延後攤牌的時刻,找到不會引起痛苦的公式。我們缺乏的是一心一意的念頭和堅強的心智,並無法預知到,當時一定要打破僵局,無論花什麼成本,無論用什麼方法,不管傳統或非傳統。兩大政黨最大的不同在於一個基本的學院派觀念:不相信農民的暴動能救贖這個國家。

  將國民黨和「布爾喬亞」畫上等號(左派人士常如此形容),並不是指國民黨人擁有股票和債券。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事實上他們都沒有。包括蔣介石在內的國民黨將領,出身背景和大多數的共產黨領袖都一樣,除少數人以外,他們的財產還不足以多到要用生命去捍衛,更不要說是席捲全國的內戰。然而,在國民黨這一方,都市的氣息比較濃厚。「容忍」的精神可以延伸成放縱任性。如果我們無法免於物質的欲望,至少我們擁有幻想的自由。受中產階級文化的影響,我們意識到共產黨分化高壓的威脅,因此一定要抗拒甚至壓抑。我們並不知道,在回應挑戰時,我們促進了內戰大熔爐的誕生,這正是導致共產黨有所突破的環境。

  我們希望能靠大筆美援解決困難,而美夢果然成真。滿懷憧憬甚至不是始於蔣介石,而是從孫中山開始。國民黨的遺產可以追溯到他寫的一本書,其中計劃在十年內興建七萬五千英里長的鐵路,在沿海沒聽過的地方興建新港口,以取代香港、上海及大連。這樣龐大的工程又注重「機器密集」,當然需要外國的資金。孫中山並沒有周詳考慮到,一個國家要達到現代化,進口物資不能只是結果,而必須充當手段,讓接受一方的社會回應挑戰,培養組織能力,將外來事物恰當融入政治體。即使在一切順利的承平時期,國家經濟中現代化層面所產生的好處,也要經過很久的時間才能傳到內陸。抗戰勝利後的中國顯然沒有如此從容的環境。相反地,東亞大陸當時出現權力真空,中國必須儘快重整自己,而且儘量減少外力的影響。這些狀況讓我必須說,命運是干涉一切的因素。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說服自己,國民黨軍隊當時的問題在於「頭重腳輕」。現代化設備大規模湧入,只會增加上層的重量,底層大眾更難予以支持,軍隊顯得更像是外來力量來對抗中國社會。這個二分法所造成的結構失敗,將大於所謂的貪污無能等溫和的譴責。繼國民黨的失敗之後,也看到同樣的情況發生在其他國家。為了抵抗和國家下層結構無法相安的外來因素,越南和伊朗的反對勢力訴諸不同的「主義」以遂其目的。

  毛澤東的革命在本書稱之為「勞力密集」,一度顯得迂回曲折、異想天開,甚至連他的黨人也輕視這位未來的黨主席。因此,我們當時忽略其功效,也許不能算是太離譜。內戰爆發後才完全看到他的手法更直接、更有重點、更務實,因此在解決中國問題時,比其他所能想像出的方法更完備,更自足。一旦付出代價,就不能否認他計劃中的優點。讚揚他土地改革的作家常說,平等精神、人道訴求與他的土地改革息息相關。事實上,提到道德時,可以針對主題進行各式各樣的辯論。問題在於,革命本身就是重新修改道德標準。

  如果不同意上述的話,至少我們可以接受這個明白的事實:透過土地改革,毛澤東和共產黨賦予中國一個全新的下層結構。從此稅可以徵收,國家資源比較容易管理,國家行政的中間階層比較容易和被管理者溝通,不像以前從滿清宮廷派來的大官。在這方面,革命讓中國產生某種新力量和新個性,這是蔣介石政府無法做到的。下層結構還在原型階段,顯然未來需要修正。在此同時,這個驚天動地事件所激起的狂熱——人類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財產重分配和集體化——似乎一直持續,直到「文化大革命」為止。這時歷史學家提及上述事件時,可以持肯定的態度,不至於有情緒上的不確定。

  國共爭鬥的時期雖然顯得長,實際上只是鴉片戰爭啟動歷史事件以來的其中一環。在現代中國歷史的所有層面中,都貫穿一個基本議題,就是中國由文化主導的政治體必須轉化成現代國家,其基本要求為可以從經濟上管理公共事務。在蔣介石以前,這個問題甚至還沒有被國人所瞭解。在毛澤東掌權後數年,中國人口還是只能約略概算管理,顯示轉化成現代國家的路還很漫長。但即使不耐煩也無濟於事,要更改影響十億人口的結構,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這個結構有四百年以上的歷史。轉變不是小小的調適而已,問題能夠持續這麼久,正可以說明其本質有多嚴重。

  內戰將人際間的衝突放大千萬倍。這個經驗有許多層次:感情與理性,迫近與遙遠,內與外,戰前與戰後。然而,在三分之一個世紀以後,我看到的是在歷史長期的延續下敵對雙方的直線進展,而不是交鋒當時似乎毫無妥協餘地的歧見。例如,如果不是在蔣介石高舉國家統一旗幟的遮蔽下,我看不出毛澤東何以能進行農村改造。即使在書寫歷史時,只有當國民黨所經歷的困難完全浮現,而各種替代方案又已用盡時,共產黨的激進措施才會顯得有意義。

  身為歷史學家的我相信,蔣介石和毛澤東都是偉人。他們都獨樹一幟,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歷史加諸他們身上的最艱困處境,從而展現本身非凡的長才。他們的勇氣雖然方式不一,但都代表中國的心智和力量。但這類型的勇氣都是一面倒的固執,毫無吸引我們的個人性格和特質。事實上,如果去除他們歷史上的偉大地位,傳記作家可以簡單形容他們:一個僵硬死板,另一個掩不住土氣。這些和他們掌控的媒介有很大關係。一方在過時的社會價值中努力擠出最後一滴可用之物,另一方則採取「辯證的即興創作」,因此常常利用人類的邪惡天性,企圖打造出理想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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