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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特定地點:只不過是歷史學家的反省(5)


  正如蔣廷黻對費正清博士所形容的,國民黨對中國內陸的認識還不夠。蔣廷黻的意思一定是指某些地方有盲點,而不是指所有地方,因為學術單位在田野調查後,已出版中國沿海及內陸省份的土地利用採樣資料。內陸普遍都很貧窮;某些地方的佃農問題特別嚴重;數百年來都沒有進行全國土地普查或全面的土地改革:這些都是早已為人熟知的事實。但問題如何解決,解決方案如何普遍適用於各式各樣不同的情況,都還有待觀察。如果貿然採取行動,破壞微妙的平衡,反而會增加額外的問題。後來共產黨傾全力解決問題,打算一勞永逸時,村落卻浮現一些問題,連毛澤東都覺得意外,而毛澤東無疑是這方面的專家。就背景因素來說,中國的土地問題從來不可能採取截然劃分法:一邊是地主階級,貪婪、高壓、富有,一邊是佃農階級,卑微勤勞,卻遭到不當的剝削。這兩方其實可能是鄰居或親戚。

  在極端的例子中,地主可能更窮,比不上隔壁兼差的佃農和承租戶,而無論如何,租金收入是地主不可或缺的生計來源。除收取租金外,土地的剝削還可以有其他種形式,如以不合理的高利率貸款,或是支付低於維生水準的工資。一律降低租金既不公正,又沒有效果,而且非常難以執行。這些複雜情況不但外國觀察家不知道,一味要求改革的中國知識分子也不清楚。國民黨失敗後,芭芭拉·傑克森(Barbara Jackson)主張,蔣介石的政府只需調降部分租金,就可以保住政權。她並不瞭解,國民黨確實做過這樣的努力。以下就是實際發生過的例子:

  1945年夏末,日本突然投降。在重慶的國民黨政府遵照傳統,宣佈所有佔領區的土地稅停征一年。這個通令如何生效,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預期到,這次免稅和未來事件的發展密切相關。兩年後,已遷回南京的中央政府面臨壓力,必須進行至少象徵性的改革,因此下令將佃租調降百分之二十五,適用於1945年曾經享有免稅的地區。理論上,這會降低共產黨的宣傳效果,對於因為通令而影響收入的家庭,也不會增加他們的負擔。這項方案似乎成功了一陣子,降租計劃生效。但數星期後,爭議隨之而起。據知在政府監督比較不力的地區,有些粗野的地主要求佃農付全額的租金。起初抗命行為只出現在個別的例子中,但後來消息開始傳開,地主和佃農很快就劃分陣營,接著就爆發武裝衝突。在湖南省的至少兩三起例子中,傳出有人因此喪生。有些佃農原先已保留百分之二十五的佃租,後來嚇住了,就自動與地主講和,把該部分的租金再補交給地主。報道出現在中文報紙,但據我所知,外國媒體卻加以忽視。國民黨政府既震撼又驚愕,卻保持沉默,蔣介石也沒有任何指示。

  這起事件的發展清楚顯示,中國的內地古老原始,如批評家描述的一樣可悲,但卻具備自然的平衡,很可能抗拒任何改變。至少在這個例子中,蔣介石不能被指責為不願改革,他沒有改革的工具,也沒有足夠的權力。

  其實無需替蔣介石辯解。他編造出一隻紙老虎,但人人都信以為真,預期他的創造物能有真老虎的功用,這樣的期待本身就是歷史加諸他的最大贊辭。他有時被批評成無法無天。但法律是社會的強制行為,除非守法多半能符合日常的社會行為,否則徒有法規不足以執行。事實上,無法無天是蔣介石的問題根源,而不是他的特權。無論是他的兵役法或法定貨幣法案,違法情況都很普遍。這些法案都領先時代。

  但蔣介石並非獨裁者,他甚至不具備成為獨裁者的能力。1945年5月,國民黨六中全會在重慶召開,當時史迪威事件的影響力已經減弱,對日抗戰顯然即將結束。代表在聽完政府部門的簡報後,要選出兩個中央委員會。過去委員會的名單就像中國名人錄,包括各行各業有成就的人士,但並沒有軍人在內。這些人事業有成,讓當權者有廣召天下英才的權威感,兼容並蓄的政策符合「擴大政府基礎」的目標。但這一次,有相當數目的黃埔將領並不滿意,因為名單已成為平衡各界人士的工具,於是他們決定打破模式。陳誠和張治中將軍都支持這個運動。他們兩人曾任職於黃埔,被認為在專業上很有才幹,政治上很進步。

  投票前幾天的一場茶會上,「幹部會議」人數超過一百人,大多數是黃埔軍官和其同袍,陳和張兩人在會上致辭。他們對蔣介石的忠心毋庸置疑,數年後陳誠為蔣在臺灣的「副總統」,張治中則是國共談判時國民黨的代表之一,談判不成,張還被毛澤東扣留在北京。當時還沒有計劃要反叛,但他們的行動如果成功,太多「蔣系人馬」將走到幕前,讓其他勢力不安。不論真假,此舉將代表清党或是成立以蔣為首的軍事執政團。有政治家氣度的蔣制止了這次行動,還私下申誡策劃的人。選舉時,身為國民黨總裁的他,向代表「建議」候選人名單,但代表可以全數贊同,或是投票選出自己的人選。

  不過,即使面臨來自蔣的壓力,代表仍否決五名名單上的人選,其中四位是前軍閥,一位代表少數民族。蔣於是採取補救措施,要五位和他淵源較深的人婉拒委員的地位(其中一位是秘密警察首腦戴笠),身為總裁的他,再用名單上的五個人來填補空缺。這個動議通過。斯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保存整件事的始末,學者可以進行研究。如果有人認為國民黨的民主實驗很荒謬,不妨看看數十年後類似的舉動:左派人士稱為「民主協商」。這些事件背後的基本原因在於,沒有人認真建立選民制,而議會制度則受到權力人士的玩弄。要以秘密投票的方式選出最高領導人,在中國並不切實際。

  機制尚未就緒,其元素沒有適當運作,沒有定期維護。在這樣的情況下,蔣在發號施令前必須先容納異己,在有所要求前必須先寬恕別人。說來諷刺,他因此更像獨裁者,而且顯得既拙劣又無能。有時他過度擁抱聯合勢力,讓自己顯得陳腐、笨拙、平庸又沒創意。為維持中立的角色,他必須毫無色彩。有時他又把自己化成零件,在組織關係脆弱的地方施展個人的色彩。他有時會干涉部屬的內部作業,希望自己的示範作用可以擴大。這個壞習慣離間了他和史迪威的關係,不但被批評者引述,而且有時也被友善的評論家提到。胡適公開要他不管枝微末節。芙列達·尤特裡(Freda Utley)則說,他有「農民心態」。

  蔣介石的演說索然無味,不但是在成都以我們為聽眾的場合,而且還在抗戰勝利後不久的上海,我也在場親眼目睹。這個通商港埠在他睽違八年後歡迎他回來,地點就在前各國租界的跑馬場上,照理應該是個歡欣鼓舞的場合,尤其他年少時在這個城市待了很久,經過外國統治後,中國的主權又得以完全恢復,大半原因出在他的努力奮鬥,但他一點也沒提到這些事。相反地,為扮演全國精神領袖的角色,他提到振興道德,講到禮節和公理。

  不過,同情他的觀察家會說,這些方法反映出當時的確切情況:更有系統的管理要不就很困難,不然就不可行,因此蔣介石必須有時候代表抽象的整體,有時化為小零件。在他的敵人中,很少人瞭解,他們自己的方法也和他類似。田漢——對我來說是田伯伯——無法找到善用藝術家才能的更有效方法時,只好要他們去畫武昌市的城牆,讓無法溝通的訊息具有象徵和儀典的意味。郭沫若一心想當中國的歌德和拜倫,但從政後卻不再出版任何值得閱讀的文字,無法超越早期的作品《女神》。他寫詩頌揚中外政治領袖,卻像是不經大腦之作,既無誠意又雜亂無章。如果我能再看到密西根大學的浩伊教授,我可能會對他說,在蔣介石時代,中國社會的中間階層缺乏可管理性,這確實可以用文字來表達。就像我在倉庫當收貨員一樣笨拙,我必須把裝著冷氣機和電動除草機的箱子層層相疊,但又沒有帶子或把手可以使力。

  我大有理由可以相信,蔣介石的方法不是來自他的本能,他的鎮定也並非真正的性格。和戴季陶比賽完美禮儀的那個人,一定不是認為中國撐不過六個月的那個人。此外,一個精明到會去投機股票債券的人,不可能在沒有充分理由的情況下購買每一檔股票,而後一直保持這個奇怪的投資組合。對一個結識罪惡之城幫會人物的人來說,不可能去宣傳美德本身就是獎賞。統合後的各種資料證明,蔣介石所面臨的問題太過沉重,已經永遠重塑他的性格,迫使他盡一切行動來使中國團結,無法依自己的選擇行事。他很可能腐化,因為中國本身就已腐化。他不重組織,因為如果他強施命令,可能引發內部爭議,而且嚴重到足以使國家再度分裂。他的沉悶無趣很適合他受苦英雄的角色。

  孔子曾說,君子寡言。要成為和蔣同一類型的君子,必須建築在互惠和被動包容的原則上,因此也就缺乏對現代世界的吸引力。更不用說,蔣再也不曾以很帥的姿勢拍照。和外國訪客合照時,他會習慣性地擠出笑容。但和中國同事及部屬合照時,他總顯得僵硬嚴肅。他讓妻子追求知名度,打造光鮮亮麗的世界,在家打撲克牌當消遣,他自己則過著無趣無味的生活。希特勒會對副官說笑話,斯大林半夜會小飲一番,中國的蔣介石卻總是自我克制,不曾有這些小小的分心和缺失。他的誠心讓司徒雷登信服。他雖然是毫無光彩可言的表演家,卻贏得往大處著想人士的贊許,如約瑟夫·亞索普(Joseph Alsop)和亨利·魯斯(Henry Luce)。即使他的死對頭周恩來都必須承認,他很愛國。

  蔣介石內心其實很情緒化,有時他的自製也會失效。在重慶,有一次他的副官處長(譯注:正式職銜是「侍從室第一組組長」)陳希曾請辭。依西方說法,陳是他的表兄弟,但依中國算法,陳是他的外甥。蔣介石非常生氣,當場掀翻桌子,最後陳哭著打消辭意。就蔣的立場來看,他已經把奉化縣的所有親戚都安插在政府部門裡。戰爭造成貨幣貶值,陳的薪水幾乎縮水成零,生活很不方便,以他的職務關係和影響力,他可以輕易在戰時的首都開創賺錢的事業。但蔣認為他在此時居然想到棄自己而去,簡直就是忘恩負義。這個事件同時勢必也觸及蔣本身的失敗感,因為他期望人人都應該將責任和義務置於個人私利之上,包括他自己的副官在內。

  在前面提到的國民黨六中全會,有一個問題引發總裁蔣介石的長篇大論。有一位王姓代表想瞭解,方先覺中將是在何種情況下投降日本。方是第十軍的軍長,在強勢的敵軍圍攻衡陽四十九天以後,終於舉白旗投降。他被俘虜,但後來趁機逃跑,設法回到重慶向蔣介石報告。據蔣介石的侍從秘書曹聖芬轉述,在該次會面中,方說已盡全力,戰役是敗在應該要輪班的縱隊身上,但方再也不肯透露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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